理还乱(93)

沈子淳找来阿司匹林,喂给沈嘉礼吃。

沈嘉礼吃了药,猫狗似的躲在大床角落处睡觉。到了中午时分,家中的电话铃声大作,却是局里胡秘书打过来的,说是希公来了,见局座不在,十分不满,正在办公室内等待。

沈嘉礼睡的正香,虽也挣扎着爬起来接了电话,但是头脑麻木,只会噢噢的答应。挂断电话后,他站在当地怔了片刻,然后也没说什么,自去洗漱更衣。

他不饿,喝了小半碗米粥后就出了门。时光一进入十二月,世界骤然变成了寒冬光景;他在朔风中冻得拱肩缩背,低着头钻进汽车。汽车后方没有安装烧炭箱子,所以车内冷如冰箱。他咬着牙抵御寒气,也没觉出如何的辛苦为难,因为希公“正在等待”。

他并不是如何的崇拜和忠于段慕仁,他对段慕仁只是怕。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怕,明明段慕仁并没有向他发过飙。汽车无声的驶过满地落雪的大街,他转过脸望向窗外,心情类似慷慨赴死,又悲壮又苍凉;同时知道自己和段至诚的关系,算是终结了。

兜兜转转了两年,他最终还是一个人。

像迈上断头台一样,他推门进入了自己的办公室。

段慕仁泰山一般占据了他的位置,在写字台后向他皱起眉头:“怎么才来?”

沈嘉礼不敢去正视他,一边随手关门一边平淡的答道:“今天有些头痛,就在家里多躺了半天。”

此言一出,他随即就听到段慕仁发出了“嗤”的一声轻笑——太轻了,几乎是有气无声,然而含义无限。

他的头痛,当然是有原因的。至于那原因是什么,在场二人全是心知肚明。热血骤然涌上了沈嘉礼的头脸,他活了三十年,还没有这样窘迫羞耻过。

强自稳住心神,他若无其事的摘掉帽子手套,又脱下外面大衣挂上门后的衣帽架;含着一点眼泪走到写字台前,他一歪身坐在了一把硬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问道:“抱歉得很,让伯父在这里久等了。伯父可是有什么指示吗?”

段慕仁饶有兴味的审视着他的表情,见他面红耳赤气定神闲,脸上明明是微笑着的,可是眼睛里亮晶晶,目光也没有焦距,散乱的望向地面。

用力清了清喉咙,他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南方大将要来北平?”

沈嘉礼垂下眼帘,对着地面摇头:“有这种事吗?我还没有接到通知。”

段慕仁没理会他的答复,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安全工作,当然是要提前进行。尤其是在火车站那一带,不要放过任何可疑分子,必要时期,可以封锁区域,逐个搜身检查,凡有不合作分子,一律就地枪毙!杀一儆百,不用点手段,是不行的!”

沈嘉礼茫然的点头:“哦……是的,我这就分派巡警下去,伯父说的很对……”

段慕仁看了他这个心神不定的梦游德行,不禁一挺身站了起来,背着手绕过大写字台,缓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生的高壮,面目虽与段至诚类似,但因相由心生,所以眉目间总萦绕着隐隐凶气。将一只大手结结实实的拍到了沈嘉礼的肩膀上,他中气十足的低声笑道:“嘉礼,不要这样萎靡,打起精神来。至诚被我训了一夜,今早上车回天津时,还是活蹦乱跳的;而你——”他不怀好意的一笑:“你昨夜也并没有做什么费力气的事情,今天何至于要头痛起来?”

沈嘉礼委顿在椅子上,面如火烧,一言不发。

段慕仁合拢手指,又在他那肩膀上捏了一下:“不过,嘉礼,至诚虽然没什么出息,但他的家庭一直很和睦;你既然和他相好,就更应该处处为他着想。我看你们二人,将来就不要多见面了。分开来冷一冷,尽早把这关系断掉,能做到吗?”

沈嘉礼失魂落魄的垂下头,轻声答道:“能。”

段慕仁又嗤笑了一声,把手收了回来。

在段慕仁离去后,沈嘉礼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他有些打颤,哆嗦着伸手从抽屉里找烟。叼上一根点燃了,他接连深吸了几大口,那情绪才渐渐稳定了下来。

他觉察出了段慕仁对自己的轻蔑与耻笑——当然,段慕仁并没有说出露骨的言辞,但是语气和态度的确是和先前不一样了。段慕仁并不是个油腔滑调的人,向来是神情阴沉刚毅,有一句说一句,谈不拢就开骂;可今天——真的是不一样了。

烟头的一点火光温暖了他僵硬的手指。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良久之后才镇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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