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春生(2)

门外一条窄路,窄路外边是去年春天种下的一块蓼蓝地,现在是空的——去年叶子已经刈了两次,做成了靛蓝,泡在缸子里。等到春节过了,稍稍回暖,又该种下今年的蓼蓝了。

坡下传来鞭炮的声音,何春生看见四婶在大宅院门口好一阵忙活,而后放了炮匆匆合手拜了,在雨中收拾了贡桌,急急忙忙地撤回门内。想来是近午才杀好鸡鸭,备好些熟菜贡品,就等着开饭前拜好天地祖先——雨却下来了。

好歹也是一年到头了么。

即便过年,村子里依然不热闹,内村人多些,在溪沟那一边,约有十户人家;何春生家在的外村,只剩了四户人家在家过年,其余子弟早就在城市里开枝散叶,正月里会零星地回来拜年,腊月里依然冷清。何春生家里就剩了他一个,自前天打发了小徒弟回家,工作室里就好似没有人——一日三餐也是在电饭煲上菜随饭蒸,不见半分烟火气。

春联是大徒弟在放假前贴好的,何春生深居简出,许久也不上城里一趟,甚至都不去大村的集市,大徒弟每到年尾都带来春联和鞭炮,二十七将里门外门贴个遍,然后嘱咐他年初一定要放挂鞭炮:“师父,年初一这一挂不比寻常,你不拜神,好歹孝敬一挂炮,求一年生意红火。”啰里啰唆了半天才肯回家。

过年对他来说,要做的事情也简单得很,年夜饭在四叔家蹭一顿,年初一在外村走一圈拜拜年,也就是这样了。工作室里有合伙人兼大徒弟留下的少量年货,可以摆来做做样子,除了家族子弟和徒弟叶家一家,基本上没有人人来这穷山僻壤拜年。

再次回到工作室时,雨势大了,裤脚打湿了些雨,穿着不舒服,他只好到卧室里找替换的裤子,就见到放在床头柜的手机无声但执着地闪着。

何春生的手机长期静音且不在身边,生意上的事留的电话是工作室的座机,于是通过手机找他的通常是响一声电话,另外就是那位老友——所有现代人的臭毛病,觉得座机是找不到人的。

手机上显示的正是在报社上班的老友陈辰。这位老友兼初中同学时常名曰取材,实则蹭茶,跑到十里八乡的这儿,一坐就是一上午。

何春生接起电话,对面就传来抱怨声:“你的手机真难打。”

“你可以打座机。”

“我没存。”

“你现在可以存,229……”

“行了,存座机干什么,接个电话还要人跑来跑去,没毛病吧?我不干这么缺德的事儿!”

“……”

“说正经事,我这两天在晋江,回我老婆娘家过年,去不了你家,才打电话给你,年初三晚上六点初中入学二十周年聚会,一起去吧。”

没听见何春生回应,陈辰以为信号不好,扯着嗓门喊了半天:“喂,喂,喂,你听得见吗?”

何春生把手机移开耳边,开了免提,等他喊够了,快挂机重新打了,才说:“听得见,别吼了。”

“那你一定要去。”

“我考虑一下。”

“拜托了,大哥,我跟你熟了以后,初中同学聚会到现在一共四次,哪一次你考虑后去了?二十年了,你想想看,这是你人生最高的学历,你还有什么同学会可参加?这样吧,你暗恋谁没得手,没面子去,小弟帮你打探打探人家去不去。”

“知道了,我去就是。”

“这不就好了呗,你又不是混得不好,再不去人家该说这何大艺术家,架子真是大,每次同学会都有人问你。我怎么说:他外出找灵感了,他外出旅游了,他外出那啥了。大过年的你叫我怎么编……”

“好了,我知道了,初三晚上六点,在哪?”

“说了你找得着吗?初三下午五点十五分,我去你家接你。”

“我自己开车,在哪?”

“明华广场的**咖啡厅。你导航吧,你都几百年没开车了。”

放下电话之后,何春生从衣柜里找出一条裤子,十年前买的,裤脚都磨破了的牛仔裤,他看了看,并不是太满意,又在衣柜里翻找,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衣裤,也少得可怜。大部分的裤子上有些深深浅浅的不规则蓝花,多或者少而已。他伤脑筋起来,除夕下午,服装店也都关门了呀。

坐回未完成的花版前,他想:伤脑筋的应该不是这个问题吧。

2

第3章 3

年初二晚上,何春生失眠了。他人生当中极少经历这样的时刻,哪怕父亲在十九年前过世出殡后,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他也没有失眠。他心安理得地入睡,醒来后对着父母的遗像发呆——直到饿到彻底清醒。

再之前,充满戾气的青春期,做了许多坏事,让那么多人见过血,自己也经常挂彩,回到家里他也是倒头就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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