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余,周周复始(52)

梦境就停在这里,马路宽得仿佛这一生都趟不过去。

那一年陈桉四年级,正在准备全国琴童冬令营大赛,老师通知他父亲小提琴课将会由每周一节增加到两节。原本每周六中午他都会去外公外婆家,现在时间被临时加课挤占了,父亲正好趁此机会告诉陈桉,什么时候比赛结束有时间了,再去看望外公外婆吧。

那时候陈桉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庞面无表情,他动了动嘴唇,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抗议都会被眼前的男人用天衣无缝的借口搪塞过去。

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下头,说,好的。

男人抬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陈桉虽然偏开了头却没能够躲开,然而这种躲避的举动却让那只抚在自己头顶的手放了下来,直接抓起桌子上面玻璃花瓶朝着墙角狠狠地砸了过去。

清脆的响声伴随着爷爷奶奶的惊呼,家里的人纷纷从各个房间涌出来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向客厅。陈桉的父亲面色平静,眼角眉梢都没有刚刚震怒的影子。他只是俯□,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陈桉耳边说,要不是你和我长得像,我肯定……

话并没说完。然而那句话背后的含义暴露在句子残破的短截面上,让陈桉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两父子非常有默契的迅速撤离了客厅。陈桉面无表情地赶在保姆出现之前躲进了自己房间里,背靠着白色的木门,缓缓地坐了下去。

父爱也是有条件的。

这间漂亮的房子,那个事业有成的父亲,陈家小少爷的身份——陈桉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一个让自己自然地亲近和爱上这一切的机会。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其实他们也不爱他。

如果不是这张写着血缘两个字的脸。

周六的那天,司机将陈桉送到少年宫门口,陈桉下车前笑着对李叔叔说,“我们下午要联排很久,不像平时四十分钟就结束。李叔叔你先回去吧,要结束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再回来接我好不好?”

躲在大门后看到车屁股消失在路口拐角,陈桉戴上帽子,推开少年宫厚重的铁门重新走进雪中。

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他钻进去,用变声期有些沙哑的嗓音说:“叔叔,麻烦去弄成路,靠近铁路局文化宫的那一侧。”

外公外婆住在老公房里面,公用厨房在一楼,厕所也是公用的楼外旱厕,夏天时候恶臭熏天,冬天的时候则格外不方便,常常听说谁家的小孩子踩在结冰的踏板上面一个不留神就差点跌进去。

每次陈桉来外公外婆家,总是会使劲憋着,无论如何也不敢上厕所。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睡在外公外婆家,都是一想到那座摇摇欲坠的公厕就立刻作罢——当然,即使他愿意留下,自己的父亲和奶奶也是不会同意的。

在院外车上等待的李叔叔甚至都不用熄火。陈桉每次只能呆一小会儿,所以每次过来的时候都会注意保持昂扬明快的精神状态,用活力充沛的声音讲着又一个星期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当然都是好事情,都是让他们听了会格外骄傲和愉悦的好事情。道别的时候,也一定会用最活泼的语气大声说,“我下周再过来,得回家练琴了,下午还有课,你们别出门送我了,小心点,我很快就再过来啦!”

陈桉一向少年老成,那样灿烂的笑脸和甜腻的嗓音,让他在木门在背后关闭的一瞬间自己都打了个寒颤,随即便有些心酸。

这样他们谁都不用面对这仿若探监的局促的见面机会,他也不需要挂心于下一周再过来的时候两个老人看起来是不是又老了一些。

他一点点长高,一点点蜕离童音,一点点显现出父亲的面庞轮廓。

而他们,在一点点死去。

陈桉背着小提琴,仰面望着雪中安静的红砖房子,三楼外公外婆的阳台还挂着一兜冻豆腐和冻柿子,每次他过来,外婆都会提前把一个柿子拿进屋子里面化冻,等他进屋之后就可以用小勺子挖着吃了,甜甜的,涩涩的,爸爸的那栋大房子里面永远吃不到。

他抬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鹅毛雪片从虚无中来,一眨眼就变得那么大,温柔地打着旋儿飘下来,缓缓覆盖住陈桉英挺清俊的眉眼。

刚刚踏进一楼,就听见三楼木门吱嘎嘎开门的声音——他知道,外公外婆一定等了很久很久,两个耳背的老人要多么屏气凝神才能听得到他迈进楼道里面的第一声脚步?

“桉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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