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恋(48)

他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我,“你要保重。”

“我看上去如丧家犬?”

“虽不近,亦不远。”

“泰然,”我柔声唤他,近似与撒娇一样,“我一想到即将失去父亲,就觉得浑身疼痛,苦不堪言。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表情无法控制,只有猛抓头发。我都给自己吓一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孝顺的女儿。”

他坐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他说:“我们要习惯着去失去。”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从没听你这样说话一道是一道的。”

“我也是有智慧的人。”

我索性依偎进他怀里,安稳地闭上眼睛。外面,爸爸正在高声叫:“慢着!就缺这张三条!哈哈!胡了!”

这个年即将过去。

《烟花》的首映式热闹非凡。我跟在泰然身后,由工作人员护送进场,一路上都是影迷们的尖叫声,撕破我的耳膜。还有闪光灯,我最怕这玩意儿,专门出其不意时来那么一下子,迅猛无比,强烈刺激人的视觉神经。

我眼睛一花,落了队。就那时,泰然猛地反身拉住我,一把将我扯到他身边,一直拽着我的手,直到进了休息室。

电影播放的时候,我一直挨着泰然静静坐着,紧握着的手放在他腿上,我可以感觉得到他轻微的颤抖。

他一直看着场子里的观众,我就一直看着他的侧面。在《烟花》那极其动听的原声音乐中,我浅浅地,舒心地笑,可惜紧张的他看不见。

灯光亮起,轰鸣的掌声和欢呼几乎掀翻了电影院的天棚,女生们抹着眼泪呼喊着泰然的名字。

他紧紧拥抱我一下,跟着张曼君走上台。

一旦他站在台上,站在聚光灯下,站在万人之上,站在掌声顶端之时,他也就再也看不到光线外的我,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那年春暖时,父亲再次昏倒。我知道,他这次进去,恐怕是出不来了。

他明显地消瘦了下去,疼痛和高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所有的药,只有吗啡能帮助到他。有时疼得不清醒,会对我说:“小莲,别管我,快去做功课。”

俨然已经忘了我早毕业多年。

照医生的话说,他现在一肚子都是坏死的细胞。我和他说话,凑得近了,能闻到一股异味。

让我叫苦的是,泰然现在正是大红的时候,广告和片约累成山,都需要我打理。我是两头都要顾,累得像头牛。给他新找了个助理小马,倒也勤快,可是我总是觉得不跟着他,始终不放心。

秀姐来医院看望我爸的时候,反复打量我,连声说不好。问是哪里不好,她说我气色太糟糕,担心我也要倒下去。

我还笑,说她太小瞧了现代女性。我们平时做弱不禁风样,一到关键时刻,豆腐身躯立刻变做钢筋。潜力和爆发力都是不可估量的。

泰然偶尔也会来看望我爸。我倒希望他别来。他现在出门都要戴墨镜,来一次医院,就和领导来检查一样。小护士们纷纷围在病房门口,双眼含盼,脉脉生辉。

他只来坐半晌,动手削个苹果递我手上,嘱咐我注意休息。然后又匆匆走了。自从有了小马以后,我见他的时候渐渐少了。他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他离去时的背影。高大,矫健,衣袂翻飞似一对翅膀。看着看着就要飞上天去。

我们都拿我们所有的,换我们所没有的。得失只有自己知道。

春雨绵绵,心情也日渐烦躁。爸爸现在常常陷入昏迷,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妈妈毕竟年纪也大了。经不起这么cao劳,很容易就疲惫。这几个月下来,全家人都脱了型。

半夜里,雨打芭蕉叶,声声入心。耳边仿佛依稀可闻丝竹声,妙曼不似人间。

父亲睡了大半天,这时才幽幽转醒,看到我还没睡,心疼道:“你也休息啊,这样这么了得?”

我若是睡得着,雷都打不醒,何必中宵听雨?

爸爸忽然说:“我搜集的那几幅字画,你总看不上,说是赝品。其实我早请人看了,张大千那幅是真迹。”

我不感兴趣,“真真假假也就那么回事了。”

“那宋瓷瓶儿,也是真的。这些都值不少钱。”

“想不到家里有这么多宝贝。”

“我最珍爱的宝贝,也就是你。”

“爸……”

他叹息,“可惜是抱不上外孙了。”

我哽咽。

爸爸又转而睡去。我轻轻起来,走到室外,透口气。

春夜回寒,又加上下雨,凉风一阵阵袭来,冷得我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打喷嚏。都这样了,却怎么都不想进屋子里去。那里面全是一团死气,阴沉沉、昏暗暗的。静止、憋闷、没有半点生气。我父就要在这样的气息中离开这个人世,告别一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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