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幕戏(193)

彼此寒暄后大家就着一些寻常话题聊了一阵子,许书然突然有电话进来,走到一旁去接电话。杜兰取出来一只大信封放到我面前:“打开看看。”

拆开来才看到是五张尺寸一致的深海水母的照片,我脱口而出:“六亿五千万年之花。”

六亿五千万年之花,那是埃文斯生前所办的最后一次摄影展的主题。他花了八年时间走遍全世界的海洋,拍下数百幅水母图,那是一项壮举,那场摄影展在业内影响很大,可载入教科书。那应该也是埃文斯一生中最好的时刻。

其后便是他爱上周沛。他爱上周沛后就没有什么好事,疲于应付小情人和不断涌现难题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办展览,再然后就是车祸离世。

但我记得那场辉煌的展览,六亿五千万年之花,那些照片摄人心魄,像是用埃文斯的灵魂娇养而成,整个A国海洋摄影界在那之后在没有出现过更震撼人心的展览。埃文斯一向根据作品来决定照片尺寸,且每个作品一贯只出一张照片,出过之后就不会再保留底片,所以每一幅都是独一无二的绝版。我记得那场展览后,大部分的展出作品都被埃文斯捐给了博物馆,极少部分在随后被拍卖,他自己只保留了大概十来幅。

我内心震动,抬头看向杜兰,他道:“他的许多作品都在我那里,这次再来他的国家,也是想为他的作品找到合适的人,好继续代他保存。”

我还没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只看到他的脸在昏沉的灯光里有些清瘦黯然。突然就想起埃文斯的葬礼,那时候我满心沉浸在对周沛懦弱得连情人的葬礼都不敢参加的愤怒中,其实没有太关注葬礼现场。但突然回顾,我确实还记得杜兰那时候的背影,看着很寂寞孤单,像是一碰就会支撑不住倒下去。是了,那时候在葬礼上看到他,我其实有点惊讶,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再来探望过埃文斯。想想应该是埃文斯和周沛在一起后,杜兰就再也没来过纽黑文。

我觉得自己像是发现了什么。但我说不出话来。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

我终于开口,将照片推到酒桌中间,我说:“这些太珍贵,我不知道教授他希望不希望由我来保存,我想他还是更希望你来做它们的保管人。”

他道:“如果我还有时间……”

我有点茫然。

他却突然笑了笑:“如果他没有出车祸,我想一切都会不同。”大概是很难得找到人一同回忆这位老友,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我一直在关注他的消息,知道他过得不好,可能在这个国家也不会再有更好的将来,我邀他来法国,也帮他筹备好了工作室。如果他想继续在大学任教,我是说,他很喜欢教书上课,很喜欢孩子们,这和我不一样,我也可以让他去大学继续上课……他出车祸的前一天回复了我,说他想要来法国。”

我突然敏感起来,我说:“你们……”

他看了我两秒钟,有些释然,也有些难堪,他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顿了顿才加了句:“他一直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想起他刚才说什么时间,我说:“你说你没有时间了是指?”

他像是浑不在意:“我的肺部长了个不太令人欢迎的小东西。”

我捂住嘴。

他却道:“能很快见到他,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说这话时他甚至对我弯了弯眼睛。他今年四十多岁,一直保养得很好,脸上并没有烙下多少岁月的印记,那样笑起来时甚至像是很有精神,整个人富有魅力,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绝症病人。

没过多久许书然就回来,两人开始聊近年的冒险,还有一些特别的摄影尝试,所有的话题都很有趣,但我一直无法集中精神加入交谈。显然许书然并不清楚杜兰的身体状况,这场小聚眼看就要往深夜发展的趋势。我借口旅途劳顿,许书然这才终于找来司机。

那晚我很晚才睡着,睡着了也不得安宁,尽是离奇梦境,醒来已经是次日下午。听杜兰昨天提起这趟旅行安排,说过今天下午就会离开L.A.,我赶紧打电话去他房间,却无人接听,再打去前台,听说他已经退房。

无论是杜兰的感情还是他的病情,都叫我感到难以言说的沉重。

我突然特别想念聂亦,想和他说这件事,想他总有好的道理教我看开这生离死别,人事无常。但我没有手机,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就像我妈写的诗:“这世界如此巨大,有山有海,将我们隔开,亲爱的,我找不到一条路,到你的身边去,或是让你,到我的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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