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幕戏(35)

聂因说我是个入侵者,站在他的立场,的确可以那样形容我。

就像聂因所说,若是聂亦无法爱人,简兮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对象。远远合适过我。阿尔茨海默病会让简兮慢慢忘记有关聂亦的一切,也绝无可能再一次爱上他。而这段婚姻里,聂亦需要尽的义务只是照顾简兮。他愿意照顾人的时候,能把人照顾得很好。而她给他的婚姻,将绝对符合他期望中的样子,只是一段单纯的关系,权利和义务都泾渭分明,绝不会滋生他不认可的爱情。

这的确会是聂亦想要的。

未曾身临绝境,真是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它可以让你那么温暖,也可以让你那么锋利,可以让你那么宽容,也可以让你那么自私。

我奶奶说所有的果都含在它唯一的因里,所有的结束,唯一的那个开端都早已给出了预示。这一刻我依稀有些明白我奶奶这句话的意思。我想给聂亦很多很多爱,就算他不想要,那些爱情没法儿装进他的心,至少能够满满地装进我们的婚姻。那是我曾经孤注一掷的想法。可见我爱聂亦其实没有什么底线,而因为从来没有预想过有一天能够那么接近地去爱他,搞得这场爱情似乎也没有贪欲。

这是我们的因,我希望他好,只要他好我就觉得开心。这唯一的因早已预示了分离的果。

所有剧烈的成长,都源于磨难和痛苦;所有突然的顿悟,都是伤口滚出的血珠。

我妈教育我,人生不是什么一生只有一场戏的大舞台,它是一个一个小舞台,鳞次栉比,罗列紧密。一生为人,得登场无数次,退场无数次,或者是在自己的故事里,或者是在别人的故事里。不管是谁的故事,只要轮到你登场,就得登得精彩,要是轮到你退场,也得退得漂亮。

和聂亦的这段故事,也不知道算是谁的故事,但,该是我退场的时候了。

我在沉默中走近聂亦,就像在空无一人的海底走近一丛孤独美丽的珊瑚。聂因和简兮都不存在。这道别仪式只有我们两个。

我站在他面前,我们离得很近。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离他那么近。他低头看我。聂亦并不是刻意少话的人,今天他却说得很少。我们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我突然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来吻了他的嘴角。

我闭着眼睛,睫毛紧张得颤动,但我的嘴唇贴着他的嘴角,却镇定得像个老手。我脚上还带伤,踮脚踮得不稳当。他突然伸手扶住我的腰。

这是一场道别,应该有一个离别之吻。

关于他的最后一个愿望也实现了。

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假装轻松地在他耳边调笑:“聂博士,你看你有这么多事,为什么还来招惹我呢?”我又亲了亲他的耳朵,将这临时起意的附加愿望也实现了。我轻声跟他说:“聂亦,各自珍重,各自幸福。”

我有很多勇气,但不包括那时候去看聂亦的表情。

我说完这道别语,松开聂亦,转身大步离开了那间卧室。走出套间时我还记得帮他们拉上了门。

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我从前疑惑,为什么要感谢赠你空欢喜的人,给了你希望却又让你失望,难道不是罪大恶极?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

聂亦,我要感谢你,赠我空欢喜。这些日子,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过得非常开心,就算是在工作室里将你忘记的那些日子,那些美丽的小情绪还是会时刻充实我的心底,让我过得跟以前,以前的以前,以前的以前的以前,全都不一样。

10.

第二天童桐陪我飞雅加达,我妈送我去机场,我们在咖啡厅里待了一阵子。

前半小时我坐那儿翻杂志,我妈沉默地喝咖啡,她一直不太看好我和聂亦,这时候居然没有说风凉话,我果然还是她亲生的。

时间快到了,我妈酝酿了半天,开口跟我说:“非非,你小时候喜欢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她停了一下,说:“阿加莎本身也很有意思,她一生有两次婚姻,第一次婚姻因为所托非人而以失败告终,但她是个善于总结的人,正因为有了第一次失败的经验,第二次婚姻她经营得非常好。”她总结:“你看,世上从没有绝对的坏事,只在于人的看法,聪明人能从所有不好的事情中汲取好的元素,并且为己所用,从而一生受益。”她问我:“你懂我说的是什么?”

我说:“嗯,只要您不用比喻句,您说的话大多我还是能听懂的。”

我妈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拎出个东西,我一看,是本砖头厚的德语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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