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双城记之一](61)

作者:乐小米/纪伟娜 阅读记录

七年前的那一天,她的天空,直直地塌陷了下来。同很多年前她的丈夫离去之时一模一样。那天,她跪在麻纺厂的大街上哭得死去活来,她哭叫着,老天啊,你还要不要让人活了,怎么一个都不给我留下啊!这相同的罪啊……怎么让我受两遍啊。

从那天起,她就旧病复发了,卧c黄不起。

我妈那两天也跟着哭,我突然发现了她的善良。

有一段日子,她经常端着粥啊、骨头汤去送给吴红梅,一边叹息一边跟老艾说,这老古家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汉子没了,儿子也进去了,这可怜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没见老天这么糟践人的。

老艾说,要是我也跟老古似的,一去好些年,你是不是也跟吴红梅似的等我啊?

我妈这时又恢复了本色,白了老艾一眼,说,你要敢走一天试试,老娘马上就改嫁!让你闺女改姓!不信,你老小子就给我试试!

我爸就冲着我笑笑,意思是,看到了吧,你妈这个母夜叉。

只是当时的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内疚就像一枚沾满了腐蚀剂的种子,落入了我的心中,日日夜夜样吞噬着我的心脏,我没日没夜地想着胡巴离去时的呼喊——

——老大。

——土豆。

——妈。

妈——

呜呜呜——

妈啊——妈妈啊——

暗夜之中,胡巴在吴红梅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在向母亲倾诉这么多年的想念和愧疚,还是想跟母亲诉说整个事件的委屈。

在吴红梅的怀里,他是一个受了七年委屈却不能言的孩子。

就在这时,黑夜之中,突然响起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啪——重重地,落在了胡巴的脸上。

我和海南岛都愣了,胡巴也愣了。

一直在嚎啕的吴红梅,终于说话了,她指着胡巴的鼻子,说,你个小畜牲!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你去抢劫!你想要了我的命啊!说完,她就挥着胳膊狠命地冲胡巴打去,一下、一下地落在了胡巴的身上,胡巴没有反抗,只是任由母亲发泄这七年来的恐惧和心伤。

吴红梅狠命地撕扯着胡巴的衣服,大哭,她说,咱家穷啊,但是咱不能偷,不能抢啊!你这个小畜牲啊!你怎么就干出这种事情来啊!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啊!

胡巴哭泣着,抱着母亲的手,只是喊着,妈,妈啊,都是我错了,你打我吧,我让妈伤心了,让妈遭罪了,妈啊,妈,你就使劲地打我吧,打死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啊呜呜呜……

吴红梅突然停了捶打胡巴的手,紧紧地把胡巴给抱在了怀里,又恸哭出声,妈怎么舍得打死你啊,你是妈的命啊!打在你的身,痛在娘的心啊。

泪水纵横了她的脸,在黑夜之中,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捧起胡巴的脸。拼命拼命地看,生怕错过了一丁儿点。

她不敢开灯,生怕看到儿子不是七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她惧怕这样的相聚,一个母亲,和自己骨ròu相连的儿子,七年的一别。然而,她确实那样认真地在黑夜里看他的样子,看他瘦削的脸,看他长大了的容颜,这些都是她不曾参与的,却是让她日日揪心夜不能寐记挂着的。

暗夜里,她看清了他的脸。

我看着这一幕,双眼泪流。海南岛的脑袋转向一边,嗓子里压抑着浓浓的哭腔,他突然握紧我的手。

我轻轻地抱了他一下,他也哭出了声音,眼泪滴落在我的发间,他的声音抖动着,像个离家迷路的孩子一样,他说,我也想我妈啊。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泣爆裂在他的喉咙间。

一直以来,海南岛总是避忌“妈妈”这两个字,以至于我一度认为,他天生就是孤儿,或者是从石头fèng里蹦出来的或者是哪个神仙用稀泥给调和出来的。

以前,看到吴红梅抽打胡巴时,他说,我妈才不会这么打我呢。然后,眼神之中有难以觉察的泪影,只是当时我没有在意。

看到我妈时不时尖刻时,他说,我妈才不会是这个样子呢。我妈是一个好女人。回忆之中的他,眼神里突然有温暖的光芒。

我低着头,轻轻抱着海南岛,任由他的眼泪滑落在我的发间。我突然发现,比起我一直认为神秘的夏桐,海南岛才是我身边最巨大的秘密。

他是我的老大,我却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

他是一个孤儿,却无意之间总是会说起妈妈。

他不肯办理身份证,甚至不肯报户口,一直以一个“黑人”的方式存在着,和马小卓合作成立公司,也只是私下弄了一个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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