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248)

大总统是真的走到尽头了,里面哀泣的夫人却还剩着漫漫一生。至于自己,这半生功业已足,毕生心愿仍悬于一线之外。而他的念卿,他年轻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携林泉,还没有真正开始过。子谦和四莲还未懂事,他们还不足以成为她的依托,只怕反要成为她的负累。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仿佛飞跃万里,回到遥远的海滨叠峦,回到茗谷的光影流连之间。

身后房门却打开了,医生垂首迈出来,不理会旁边诸人焦切探问,只对霍仲亨做了个请入内的手势。真的走到这最后一刻,只差那么一步,他却再也支撑不住这沉重的担子。霍仲亨走到c黄尾,看见医护已退开,秘书和亲近随从围聚在侧,那貌若枯朽的老人静静躺在雪白c黄单下,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夫人握着他的手,替他在最后一份遗嘱上签了名。

看见霍仲亨,他艰难地抬一抬手,眼珠转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张纸。夫人将那张纸递给霍仲亨,正是昨晚他刚修改过的遗嘱,只又添上了一句话——“国家鼎器,唯贤可当,唯民可据。但使勿违余愿,捐弃隔阂,甚莫相忌。切切!”

霍仲亨脸色渐渐改变,那轻巧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却似拿捏住江山万里,狼烟无尽。

不能言明的嘱托,最无奈的暗示,都隐在这句话里,也将满腹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第四十三记栋梁倾·燕影堕

卧室长窗外蓝紫色的朝颜花,日出绽开,日落凋零。然而今日清晨,念卿一推开窗,看见那些朝颜花都被昨夜暴雨吹打得零落委地,未及等到日出,已永远凋零。这景象映入眼里,似一片阴云隐隐罩上心间。

这些朝颜花还是当初和仲亨一起种下的。

念卿抬眸望向北方遥远天际,那里阴云堆积,天幕乌沉,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向这里扑来。风吹过,念卿闭上眼睛,任晨风像他温柔的手掠过鬓旁……蓦地却觉一双温暖小手将自己拽住——霖霖不知几时来到身后,穿着曳地睡裙,睁着惺忪睡眼,皱着小眉头嘟哝:“爸爸呢,爸爸在哪儿?”

她平日从来不会醒这么早,念卿俯身将她抱起,看她头发蓬乱,眼神迷蒙,却不停转向左右,像在找着什么。女仆在后边惶恐道:“小姐一睁眼就说将军回来了,不管怎样也要跑过来……”念卿转眸看霖霖,霖霖很用力地点头,急忙四下张望,寻找父亲身影。

“傻囡,你做梦了。”念卿拍抚她后背,柔声笑道,“爸爸还没有回家。”

“什么是做梦?”霖霖困惑不解地望向她,满眼委屈失望。

这该怎样解释呢,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真。念卿哑然,心头有一丝涩意,抱了女儿走到自己的c黄前,将她放在大c黄上,“你闭上眼睛睡着,便又可以做梦了。”霖霖揉着眼睛想了一想,“做梦能看见爸爸吗?”念卿笑着点头,却将脸侧向一旁,唯恐女儿看见自己眼眶微红。

也许是衾枕间有着父母的味道,霖霖满意地蜷起身子,将自己缩得像只小小的刺猬,脑袋埋进枕头里。念卿也侧躺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睡吧,爸爸很快就回来了……”霖霖闭着眼睛嘟哝:“骗人……”念卿笑起来,温柔凝视女儿娇嫩容颜,看她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明显透出父亲的影子。

这是第一次不敢期盼他的尽早归来。当他风尘仆仆踏进家门,她该以怎样的面目见他。假如当日死在枪下的人是她,不是子谦,那样会不会稍好一些。也不知家中噩耗还能压住多久,外间已是满城风雨,人言比风传得还要快,比蛇还要来得毒。封锁子谦死讯,秘不发丧,这是她横下心来,罔顾退路做出的决定。即便日后他有万般怨恨,也是她该当承受的罪咎。她并不怕他的责怪,只怕消息早早传到北平,传到他耳中,怕他乱了分寸,怕他功败垂成。

功败垂成。

一个巨人,跋涉万里,终究还是倒在离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离和谈成功真的只差那么一点,大总统的生命却也终于耗尽。闻知消息赶到的内阁总理洪歧凡顿足大恨,长叹天不佑我。

大总统一行秘密来到北平,一直居住在霍仲亨的旧居,进出隐秘,除却内阁心腹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里面究竟住着谁。然而凌晨大总统病笃,医生前往抢救,总理及相关要员先后马不停蹄赶来……纵然是在见惯世面的北平城,这也算是大动静了,以周遭耳目之灵通,要包住纸里的这团火,难上加难。这名副其实的一团火,仿佛就架在麦秆扎成的屋下,随时会引燃这栋岌岌可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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