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288)

看林燕绮一身风尘仆仆,念卿便挽了她,先领她到楼上客房安顿,一面吩咐霖霖带慧行回房换衣服。因为鲜有客人来,楼上只备了一间客房,恰是薛晋铭昨晚住的房间。念卿在房门前略迟疑了下,回头对燕绮笑说:“你就住蕙殊的房间吧,客房背阴,夜里有点潮。”

林燕绮也不说什么,进了蕙殊房间脱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念卿正要拉开窗帘,闻言手上一顿,复又平静地将窗户推开,挽起帘子,“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林燕绮没有答话。

念卿转身,“你呢,这次来了不会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绮将大衣挂到衣帽架上,从衣袋里取出烟盒,走过来倚着窗边,将烟盒递给念卿。

念卿摇头笑笑,“我早已不抽烟了。”

“是吗?”林燕绮一笑,径自抽出烟来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向窗外,“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念卿错愕,“明天?”

林燕绮点头,“两张票,我和慧行。”

念卿定定地看她,目光变幻,却不言语。

“我想带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国。”林燕绮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山岚阴云,“我知道你不会赞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虽然他是我的儿子,这些年却一直是你在带着他,将他养得这样乖巧伶俐……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对慧行说抱歉亦没有用,他还不懂;对你说谢谢,你也不需要。”她侧身看向念卿,第一次以如此直接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霍沈念卿,还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时光也无法夺去其风仪。这个女子,是她曾钦佩过、欣赏过、羡慕过,也嫉妒过的。回首流年惊心,彼此都已饱经沧桑,她与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树下共饮下午茶的时光了。

林燕绮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我只想对慧行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念卿良久没有出声。

林燕绮沉默了一阵,又从衣袋中掏出烟盒。从烟盒中抽出烟时手指微颤,一支烟掉落在地上。

身旁那人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少抽些,会伤肺的。”她叹口气。

“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林燕绮自嘲而笑。

念卿看着她,“没有心,哪来的怨?”

林燕绮一怔,旋即笑出声,仿若听见最好笑的笑话,“怨?怎会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经互不亏欠,我哪里还能怨呢?”

念卿静静凝视她,“燕绮,别再做伤人伤己的事。”

林燕绮的笑声骤然一滞,静默良久,微微侧了脸,颊上有泪无声滑下。

念卿也侧过脸,看向窗外枯树,待燕绮倔强地擦去泪痕才轻轻开口,“你并不想伤他,又何必一再做这样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难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儿子?”林燕绮语声拔高,难掩哽咽,“你以为我带走慧行是想报复他吗?不,我没有冷血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只是……”她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念卿淡淡地替她说下去,“你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恐惧?”林燕绮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却牵起奇异的笑容,“你试过顶着日本飞机的扫射,头顶上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吗?你试过拿着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吗?你试过在没有麻醉药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吗?如果没有试过,就不要来和我说什么恐惧!”

念卿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鬓角微颤的发丝泄露了心中激烈的起伏。

林燕绮一气说完这些话,白皙的脸色涨红了,强自抿着唇平息情绪。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念卿缓缓开口,“幼年时候,我常恐惧于周遭厄境,恐惧于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惧于自己身不由己;后来遇着仲亨,又恐惧于他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恐惧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一直到我们离开茗谷,过了几年无须恐惧的日子,他却又迷上飞机,我便又开始恐惧那冷冰冰的钢铁怪物……真正不知恐惧,是在他过世后,我亦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林燕绮怔怔地看着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念卿凝望着窗外枯枝,淡淡地说:“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那时还没有防范空袭的准备,四川这边建造房子又爱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满天的燃烧弹落下来,整个市区烧成了一片火海。整个天空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只能眼看着大火慢慢烧完,把一切烧成灰烬。那天我带着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儿院里,我们躲进了山洞,眼看着江对面大火连天……霖霖却一个人在家,就在轰炸最密集的地方。”念卿语声顿住,喉间微哽,燕绮不自觉已咬住了唇,“那一刻我又开始恐惧。轰炸结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还没熄灭的废墟,在尸堆里挨个地找,一边找一边呼喊霖霖的名字。那时我恨自己,当日贝儿一家离开香港,我为什么没有让霖霖和他们一起走……我们一直找到傍晚,当霖霖从救护站奔出来,喊着妈妈,朝我跑来的时候,我却晕了过去。”念卿缓缓回首望住她,眼里微红,“怎么会不恐惧?只要想到这些孩子,我连睡梦里也会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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