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377)

收拾外婆遗物时,竟没人发现她藏得那样隐秘的盒子。

直至六年之后,老屋子即将拆迁,妈妈回去收拾旧物,才在收存着自己童年旧衣物的箱子底部发现了那个锁已锈蚀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旧日记本,连同十几封从未寄出的信,全都泛了黄,其中几封还留有边缘烧焦的痕迹。

妈妈用了一整晚将日记和所有信件读完,终于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我要回家……白茶花开了……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外婆说,她要回家。

当时妈妈并不明白,只以为是外婆弥留之际的胡话,或许她是想从医院回家,或许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起了阔别多年的家人……妈妈是知道的,外婆的父母过世很早,许多年来只有外公与她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朋友,被妈妈问起家里先辈的事,外婆向来只是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

时隔六年,外婆的骨灰早已和外公一起安葬在墓园里,化为一抷黄土,直至此时妈妈终于从残存的信件里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她要回去的家,是那开满白茶花的,留下她与父母晏晏欢笑的“茗谷”。

循着日记中的线索,妈妈找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园。

废宅里荒糙过腰,野藤蔓延,残垣断壁间高已过人的两株白茶花依然皎皎盛开。

那一年,艾默十一岁,对这一切依然毫无所知。

五岁前的记忆茫然一片混沌,关于外婆的音容笑貌,如同那些零散泛黄的信,大半已遗失或烧毁,不复完整。不久,分居的父母终于离婚,艾默被送到封闭式寄宿中学,与常年为工作奔波在外的妈妈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自幼在充满争吵的家庭中长大的艾默,正是少女最敏感的年龄,对父母失败的婚姻心存阴影,与家人的隔阂愈久愈深。母女二人从未坐下来尝试过沟通,感情日渐疏离;父亲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俨然与路人无异。

年少的艾默习惯了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这一切,自己根本不在乎,即使没有父母,一个人也要过下去。不料这个念头,却在五年后成真。

那天,艾默在学校突然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看见躺在病c黄上的妈妈,看见她静静躺在一堆管子和仪器之中,虚弱地朝自己微笑。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因癌症晚期,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命运一贯悭吝,但在悭吝之余故意留给人一线仁慈。命运在带走母亲之前,留给了艾默两个月的时间朝夕陪伴在她身边——准确地说是六十三天。

比起外婆的溘然而逝,妈妈说她已经很幸运,还有时间弥补亏欠女儿的亲情,还来得及向女儿说出埋藏多时的秘密和这些年来一点一滴寻觅来的线索。外婆和她自己再也无法实现的心愿,只能留给艾默去继续追寻了。

妈妈在病c黄上,亲口讲述了来自曾外祖母的日记本里,那一段衣香鬓影的尘封往事,以及记载在外婆信件里的支离破碎的后续故事……那是外婆几十年前便开始写给她的母亲,却从未有一封能寄出的家书。

“最早的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二年,最后的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九年,间隔整整七年……第一封信里她曾请求你的曾外祖母原谅她不愿在那个时候回家,她说她已令自己的姓氏蒙羞,在没有洗雪耻rǔ之前,无颜踏进家门,无颜再做霍家的女儿……她要亲上战场杀敌,以日本人的鲜血清洗自己蒙受的耻rǔ,为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

母亲含泪复述外婆信中的话。

“可是到了最后一封,她已经得知你曾外祖母去世的噩耗,知道她的母亲再也收不到这些信了……可她还是写下了最后一封信,把所有不能说的话,也许是后半辈子再没机会说出的话,全都写在了信里,说给已经辞世的母亲听……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

外婆留下的这些信,连同曾外祖母的一本日记,母亲翻来覆去已不知读过多少遍,却有一个疑问始终猜不透。

“我想不明白,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回到重庆,那时你曾外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她们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可是,她手里又怎么会有你曾外祖母这本日记?难道是当年离家时带走的,还是说,她们回来又见过?不……这不可能,她明明在最后的信里提到,他们骗了她,答应帮她寄给她母亲的信,从来就没有寄过,连最初写给家里报平安的信,也被他们销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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