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53)

他还有个小巧的铁箱子,里面分栏分类放的都是花籽。

园子里早已花满为患,可他的收集癖从未收敛,每次外出遇见了难得的花花糙糙,就非要弄点种籽或幼苗回来。

爷爷的另一个爱好是摆弄木头。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对木工机械有特殊兴趣,每个男生几乎都热爱过模型吧。爷爷对木工的浓厚兴趣,在我看来也和小男生喜欢做模型差不多,只是他玩得高端些。

首先他收集的各式木材堆积了半间屋子,且大多是上好的木料。他的工作间就是专门用来做木工的,各式工具齐备,锯、斧、刨、凿、墨斗、油漆……应有尽有。

爷爷做出来的木工作品,有一个大衣柜、一个竹沙发、两把躺椅和我的一把小椅子。

我的小椅子一直用到十六岁才开始脱漆。

那是一把墨绿色的圆弧靠背椅。

但他做得最好的,是给奶奶的牙签。

奶奶有用牙签的习惯。

爷爷先把楠竹劈成薄竹片,再削成细枝,小刀慢慢刮细,一头扁圆,一头尖细,最后用砂纸打磨。要换三种粗细的砂纸一点点磨,用力稍重就会折断。

按这工夫,一天下来只能做四五支。

爷爷总共做了十几支,拿打磨光滑的青竹筒装着给奶奶。

一个肯为妻子做牙签的男人,连这么琐碎的物件都做得精细有心。

认字还不多的时候,求知欲和好奇心最浓厚,只要有字的纸张,我什么都想看——妈妈书柜里的西方文艺小说,被我偷来看,爷爷放在枕头下的武侠小说,我也偷着看。没偷几次就被爷爷发现,他也不说什么,就问看懂了吗,都说的什么?我似懂非懂,他就再把故事讲一遍,什么是英雄好汉,什么是义薄云天,我懵懵懂懂地听,他眉飞色舞地讲。

他很会讲故事,虽然听众只有我一个。

杨家将、岳飞和武侠小说,是他讲得最多的故事,三国、水浒时而也讲,但讲着讲着他就会自己大发感叹,一番贬扬评点,听得我昏昏欲睡。

他常常在一把竹躺椅上聚精会神地看武侠小说,戴着老花镜,长而浓的眉梢时不时跃起。

阳光好的时候,他牵我一起出去散步,遇到别的老头儿,坐下来喝一杯茶,下一盘象棋,一边闲谈聊天,老人家都爱讲当年事。我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即使听不懂也认认真真听他讲,觉得他讲什么都好听。

但有些好玩的事,他不在外面和别人讲,只在家里,闲来无事,讲给我听。

他很清楚我还不能听懂,但是他依然闲闲地讲……讲从前的袍哥帮会,码头堂口轶事,讲陪都抗战岁月,讲滇缅深山里的奇事,讲他在太平洋海岛上的诡异见闻。

他手把手提着毛笔教我写字,从“永字八法”练起,等我能把字写端正了,他就教我写了第一个连贯的词,那个词是“精忠报国”。

多年后,我长大了,在家人和旁人的话中,听他们谈起爷爷,那仿佛是另一个人——不苟言笑,脾气峻严,甚至有些待人疏离。

那怎么会是他呢。

在我眼里,他是醉心花糙园艺,醉心手工,高兴了会唱几句黄梅戏,爱听评书,爱看武侠小说,会讲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总是精神抖擞,有趣得不得了的一个老头子;是每天早晨帮我背上小书包,牵着我的手,乐呵呵送我去上学的那个快活的老头子。

我们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叽叽喳喳,爷爷微笑倾听。

雨天有积水的泥洼,我淘气,穿着雨靴故意冲进去。

爷爷从来不说什么,让我玩,不像奶奶一样唠叨。

晴天时,阳光透过树荫,我们安安静静听着鸟叫声,在树荫里走。

那条上学的路上,有许多闲生漫长的花花糙糙,尤其雨后,生机勃发,他总是兴致勃勃教我认那些花糙,那时我记得许多花的名字,后来渐渐都忘了。

只记得,每天送我到校门口,爷爷挥挥手,看我走进去,他就转身离开。

他总是两手悠悠负在身后,步子从容,背影挺直,阳光下的满头白发一丝不苟……这些细微的记忆碎片,这些年过去了,当我想起,还像是躲在铁门后偷偷张望的那个小女孩,一切都那么清晰,眼前晃眼的阳光,同学们的追逐嬉笑,糖果小摊儿的甜味,都在爷爷转身的背影里定格成永久。

后来我写小说,脑海里总有那么个背影,负着手,挺拔又从容。

这背影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没能见到,只能想象,想象他在那个时代的光影里,以这个姿态站立着,坚实而温暖,笃定又宽广。

上一篇:我的名字,你的姓氏 下一篇:临暗

寐语者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