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颠倒(85)

人都坐着船离开了,苏容跳下码头,沙子很湿润,海风里有微微的咸味,这场景让他想起那天在意大利的岛上,那次他没有走过去。

黎商仍然安静坐在沙滩上,好像并没有虫子咬他。刚刚苏容在手机上看到陈姝在群里抱怨,开玩笑,说虫子可能不咬冷血动物。

他们当他是冷血动物,只不过这冷血动物如此貌美,才有今天的地位。

他们不敢听的那个耳机里,黎蕊对黎商说:“你小时候老喜欢跑到马里布去玩水,阿妈很担心,又不懂英文,只好拜托管家拣了小孩在自家泳池溺水的报纸放在早餐桌上,把我吓一跳。”

想拉近距离的家长常用聊童年这一招,可惜黎商并不买账。

“是吗?”他语气平静:“我只记得那时候玩到天黑,都是阿妈拜托人来找我。”

他们说的“阿妈”是黎蕊用的一个老女佣,去年去世,自那之后黎商从未回过洛杉矶,苏容听Rita说起过这事。

“我记得那时候你有个玩得好的小朋友……”

“我和很多人玩得好,直到上了七年级。”

苏容知道他十四岁被送去上那私立学校,Rita只知道宣扬那学校在全美排名,不知道那小镇上白种人占比百分九十七,而黎商在那学校最好的朋友,是个非裔美国人。

那天在百里传媒的九楼,黎商来看发烧的他,说了许多话,他迟迟想不起来最重要的那句,直到在纽约见到George,像有什么埋藏在淤泥中的东西从水中渐渐浮起来,他终于想了起来。

那天电影看到最后,他问黎商,如果你这么讨厌文艺片,你为什么要去电影学院。黎商笑了,他说:“既然你告诉我一个秘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

那时候他烧得面如桃花,只知道点头。

黎商说:“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没有我的同学。他们不是去了斯坦福,就是去了哈佛学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们了。”

因为高烧,苏容脑中逻辑全无,只剩一片混沌,他无法思考这是不是黎商难得地暴露软肋,或者是第一次用示弱的语气说话,他只记得黎商当时笑得那样温和,那么他一定说的是非常重要的话,怎么也不该忘掉。

喜欢一个人,就想了解他的全部,想去他读过书的学校看一看,想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因为是那一切造就了今天的他,让你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

黎商的冷漠,黎商的攻击性,那种拳击手般还击的毅力,和报复的残忍,黎商不爱看文艺片,黎商不信爱情这种东西……

所有的答案,要往前找,要早到七年级他离开马里布海滩的那一天,甚至更早,早到许多许多年前,一切的起心动念,缘起缘生。

而黎蕊给出了答案。

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黎商语气仍然平静。

“你父亲……”

“我知道。”黎商平静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他今年多少岁,我也知道他叫什么,我知道他住在那里。不需要你补充什么。”

“不,你不知道。”黎蕊的声音有难得一见的虚弱:“你出生之前,一切都很好。你是我们都想要的孩子,我们当时正在计划婚礼,我们也给你起好了名字。但是你的祖父,他……”

“我知道,船王嘛。”

“他当时,病重了。”黎蕊几乎有点艰难地往外吐字:“我和你父亲,感情发生得非常快,我以为是缘分,是真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医生说你祖父,还有六个月的生命。你父亲的继承权并不靠前,而继承的财产,是按人头来分的。”

黎商笑了一声。

他向来是什么时候都笑得出来的。

“所以这就是我出生的原因?”他问黎蕊:“为了多少钱来着?”

“五亿三千万,这是男丁的价格,他们是传统华侨家庭。这是你祖父遗嘱里的规矩。”

“挺好。”他还在笑:“挺多的了,你全花光了?”

黎蕊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艰难地道:“但是你祖父后来换了个医生,病情又有了起色。”

黎商大笑起来。

他难得这样笑,不像是受了侮辱,倒像是发自内心地开心,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打倒他,再难以启齿的往事,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真的谢谢你。”他甚至跟黎蕊道起谢来:“我长这么大,听过的所有笑话里,这是最好笑的一个。”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那些偏执的,非要把他送进一个保守的学校的决心,那些冷待和漠视,那些尴尬的距离感,都有了解释。甚至连黎蕊时好时坏的经济状况都有了解释,她是在黎商出生几年之后,忽然阔起来的,也许那时候才是船王去世的确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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