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104)

  一定还吃了苦,那份苦也一定更甚从前。

  贺玉楼走到温月安的轮椅后,俯下身,去摸温月安鬓角的白发,他的动作那样小心,像是在碰一件可能会随时风化的文物。

  确实,温月安就像一件尘封在他记忆里的文物,是不能轻易拿出来的。

  他就那样站在温月安身后,一直没有说话。

  “你……在看我的头发?”温月安缓缓道,“不好看。记得少年骑竹马,转身已是白头翁……莫要看了。”

  贺玉楼看着那些白发,红了眼眶。

  “你……听了阿白的琴,觉得如何?”温月安微微偏过头,去看贺玉楼的神色。

  贺玉楼的眼神与手还停留在温月安的发根,像是要一眼将温月安的几十春秋看尽。

  “……阿白他,很像你。”贺玉楼不回答,温月安便自己回忆起来,仍带着泪的眼底浮起一点笑意,语气低柔,淡若晨风,像怕惊扰一场好梦,“从小便很像……阿白小时候常惹祸,不肯练琴,长大了些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心却是极爱琴的。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便是阿白……除了你。

  “我初见阿白的时候,是一场慈善音乐会,别的小孩大多是正在学琴的,所以父母带来听独奏,只有阿白,是一个人偷偷进来的,没有买票。后来我才知道,他没有父母,住在孤儿院里,听说那场音乐会的收入是捐给他们孤儿院的,他才偷跑出来看……

  “之后,我便开始……如你教我一般……教他弹琴,教他写字,教他下棋……阿白有些笨,无论如何也学不会下棋,只好作罢。

  “只爱弹琴,也是好的。

  “阿白长大了,弹起琴来更像你,我便不让他留在身边了,看着他寄来的比赛录像、演出照片、新作的曲谱,听到他在电话里讲他也捐助了一些特殊教育学校、孤儿院,便也觉得很好。到底是我疏于管教,阿白走了一些弯路,也吃了许多亏,好在有早秋这个孩子,阿白也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为时便尚不算晚,虽然辛苦,终究还是走回来了。

  “阿白今天能弹成这样,我可以安心,对你……对贺家,也有了交代……如此,应可放心离开了。”

  温月安说了很久很久,贺玉楼一直静静听着,听到“应可放心离开了”才说了第一句话:“你要去哪里。”

  温月安细细看着贺玉楼的眉眼,轻声问道:“你……愿意同我说话了?”

  这般站在温月安身后的场景,贺玉楼梦见过太多次,常常是温月安坐在树下弹琴,桂花飘了满头,甜香四溢,他俯下身为温月安拂去那些花瓣,在温月安耳边低声说:“月安,我是师哥。”

  可是,每次一开口梦就醒了。

  醒在牛棚里,醒在强光灯的照射里,醒在拖拉机里,醒在火车里,醒在轮船的货仓里,醒在大洋彼岸的街头、桥下、地下室、公寓、宅邸。

  一树桂花变作了皮带、冷水、砖瓦、货物、家具;花香变作了血腥味、汽油味、腐烂了的垃圾味。

  只有这一次,没有醒。

  竟不像是真的。

  贺玉楼像在梦里那样,怕温月安不肯认似的,自我介绍道:“月安,我是师哥。”

  “我认得。”想了一辈子的人,怎么会不认得。温月安慢慢解开贺玉楼的袖口,将手指放到他的前臂上,两人的皮肤都不再如少年一般光滑,相触时仿佛可以摸到岁月流过的痕迹。

  “认得,却不喊了。”贺玉楼说。

  “该喊的。两个孩子都弹你写的曲子,也都弹得好,还是你赢了……师哥。”最后两个字,温月安的声音微微发颤,几十年了,从前的拒绝仍让他心有余悸。

  贺玉楼回味了许久那声师哥,才道:“贺音徐比起钟关白,还差很远。”

  “他还小,岁月长。已经够好了。”温月安想起方才,贺音徐安安静静地站在走廊上等着的样子,“师哥……这孩子,教得这样好,不知是谁与你一同教的?”

  贺玉楼说:“没有其他人。”

  “那他……”温月安想起贺音徐的相貌,那眉眼嘴唇真的都像极了贺玉楼,那就是贺家孩子的模子,一如画里的江南少年,“师哥……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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