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169)

  “你必须受得了。”陆应如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带着某种硬度与分量,“就算是个炸弹,也得一条一条线地拆。”

  “我觉得,我找到了关键的那根线。”钟关白沉默了一下,才说,“应如姐,我们走的时候,我问过早秋为什么长大以后,有了能力,却没有再去找母亲。”

  当时他们在湖上,陆早秋划着船,眉目间似乎有一瞬难得的迷惘,只是片刻,神色又淡下来,如往常一般平静:“我不知道。”

  又过了好久,小舟靠岸,陆早秋用手托着钟关白的后腰护人上岸,就在那短短的、他站在钟关白身后,钟关白看不见他神色的几秒钟,他才低声说了一句:“她不需要我了。”

  她有自己的生活。

  那一刻,钟关白觉得他早应该想到的,陆早秋就是那样的人,宁愿年复一年地忍受陆怀川,也不愿意去动叶虞的生活。陆早秋心里应该是没有恨的,甚至说,十多年后,陆早秋仍然愿意默默保护模糊记忆里那个离去的母亲,尽管他连她离开的原因都不知道。

  叶虞离开的时候陆早秋还太小,可是陆应如已经可以独自观察成年人之间的某些暗潮汹涌,并且对他们下一些判断——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或者,既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

  她听了钟关白的转述,并未接话。

  钟关白问:“应如姐,那,你也没有找过吗?如果她肯出面……也许——”

  “钟关白,你似乎对这个世界抱着一种天真的认知。”陆应如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露台上。她附身看着宛如甲虫或者蚂蚁的车流,想起了从前的那些找寻。

  如果算是的话。

  比如在勃兰登堡门前拥挤的人潮中摆脱陆怀川的手下,独自穿过犹太人纪念碑、波茨坦广场去柏林爱乐厅听一场有叶虞的音乐会。

  再比如,在美景宫的礼炮鸣响中一路向北奔跑,最后躲进维也纳音乐协会的勃拉姆斯厅,坐在离舞台最近的那一排,仰视身穿黑色长裙的叶虞。她记得离她最近的那位小提琴手的金色长发被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发夹束着,下半场时因为演奏得过于投入导致那只发夹被甩了出来,跌落舞台,刚好落在她的脚边。

  陆应如将那只发夹捡起,在整曲结束时递还到那位小提琴手手上。

  因为这只蝴蝶发夹,她得到了叶虞的一瞥。

  那一瞥就像她现在注视着高楼下的车流一般,遥远,陌生,对下方那些奔涌着的一切一无所知,并且自认为这样的一无所知没有不合情理之处。

  “你大概认为,我和早秋找到叶虞,就会有一场感人的重逢认亲,我们的父母会有一场,”陆应如笑了一下,这个笑与陆早秋有点像,仿佛有人在故意展示一种拙劣的幽默而其他人并不觉好笑,“世纪大和解。陆怀川解开心结,从此就变成一位慈父,为你和早秋送上诚挚的祝福。”

  钟关白虽没敢想象从陆怀川嘴里能出来什么诚挚的祝福,但是他的思路确实和陆应如说得差不多。

  陆应如见钟关白没说话,自知猜对了:“世界上遭受痛苦的人非常多,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变成一个……”她轻轻吐出那个词,“疯子。”

  钟关白不知道该说什么,陆应如又问:“钟关白,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什么吗?”

  钟关白自嘲道:“我只知道你哪儿都不喜欢,竟不知道还有最不喜欢的。”

  “我最不喜欢你把你的音乐和你的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理所当然的姿态。”陆应如淡淡道,“你不知道责任是什么。和叶虞一样,她为了所谓音乐和爱情,连子女都可以……献祭。”

  钟关白以为陆应如会说“放弃”或者“不要”,可是没想到她竟然会用“献祭”这个词。

  这个词太重,也太极端。

  钟关白对陆应如并不如何了解,可是此刻也能觉出她有些反常,陆应如是不该这么说话的。

  献祭。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到上一次电话中的那个宗教意味浓重的名字:Abe——

  亚伯拉罕,决定杀死自己的儿子以撒以献祭上帝,以示忠诚。

  对于年幼的陆应如和陆早秋而言,陆怀川可以算作上帝了,或者,另一个意义上,上帝是叶虞的那位伴侣,再或者,未知的一切也都可以算作上帝。谁都可以做两个两个幼小孩童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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