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63)

  贺慎平道:“不用,我不抽烟。”

  “抽一根儿,抽一根儿。”工人一边伸着脖子看贺慎平的信纸,一边把一根烟放到贺慎平的枕头上,“老贺,你在写什么哪?”

  “给家里写信。不用,我真不抽烟。”贺慎平把烟还回去,问,“有事?”

  “嘿……到底是文化人。”那根烟,工人自己也舍不得抽,放到耳朵上面夹着,又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老贺,我这有封信,你能不能帮我念念?”

  贺慎平说:“好,你拿来。”

  结果工人从柜子里拿来了个生锈的铁皮盒子。他一揭开盖子,层层叠叠的信纸向外涌,都快要从盒子里满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按住,像抱着一只总想向外伸脑袋的猫似的抱那盒子。

  “念哪封?”贺慎平问,“还是都念?”

  “都,都念,都念。”工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麻烦……”他不知不觉就改了口,一连声道,“麻烦贺先生,麻烦贺先生。”

  “兄王彬……”贺慎平看一眼落款,“是你妹妹王珍的信。”

  “我认得,名字我还是认得,都是她的信。”王彬赧道,“我也不是一个字不认,就是这……不认识的字有点儿多……”

  贺慎平点点头,便开始念起来,念王珍考了大学,学校外的绿豆冰棍儿比盐水冰棍儿贵一倍,豆子不多,挺甜,学校锅炉房的热水洗澡比自己家里烧方便,不冷,絮絮叨叨许多事,从头年夏天讲到第二年冬天。

  王彬听得喜滋滋的,眼角眉梢又有那么点儿欣羡的意思:“嗨,我不是读书的料,她行,还能上大学,我们那儿头一个,争气。我五年前就出来,供她,挺好,挺好,值。等她毕业分配工作了,要是给我介绍个活儿,准比在这儿舒服。”语气倒是骄傲。

  念到最后一封信,王珍说要过年了,问王彬回不回去。

  王彬踌躇半天,说,还是不回了,车票钱攒给她作学费,课业苦,夏天多吃两根绿豆冰棍儿也是好的。

  贺慎平把信收好,放进盒子里,问:“要回信?”

  王彬把铁盒子小心塞到柜子里,用钥匙上了锁:“是是是……实在不好意思。”

  贺慎平替王彬回了信,王彬讲话,他写,也不打断,任王彬讲,钢笔小楷密密麻麻,最后足足写了三十页纸,正反两面。

  王彬讲完一看,傻眼了:“这,这么多?”

  贺慎平把纸晾好:“不多。”

  王彬伸手点数:“一、二……三十张纸,这还不多?”

  贺慎平:“三十页纸载五年之话,哪里多?”

  等墨迹干了,贺慎平用裁纸刀把纸边多余部分裁了:“虽然不好看,但或可省些邮费。”

  王彬一连说了好几个谢,第二天从矿上回来便硬抢着多替贺慎平担了五十斤瓷石,隔了几天午饭时又塞给他一颗鸡蛋,不知从哪处攒来的。

  一日下了工,贺慎平去吃饭,刚吃了几口就被围住了,一个个工人把他堵在凳子上,多半都是年轻力壮的。

  贺慎平把筷子一放,问:“什么事?”

  “哎,哎,我说你们退后点儿,都挤在这儿,贺先生怎么吃饭?就不能等贺先生吃完饭再说?”王彬从人墙外挤进来,“这帮孙子……嘿,贺先生……”王彬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他们也想请您帮忙写封信,您看?”

  贺慎平说:“好,一个一个来。”

  王彬说:“对,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排队。”

  吃完饭,有人抢了贺慎平的饭盒去刷,连脸都没让人看清就一溜烟跑了,过了一阵回来,殷勤地把还滴着水的饭盒扬了扬。可惜这时候一伙人早已拿的拿凳子,蹲的蹲地上,把贺慎平围了个严实,饭盒经了三只不同的手才递到贺慎平面前,贺慎平抬头一看,一水儿黝黑结实的小伙子,根本不知道谁洗的。

  “我,我!”一只干燥的手在空中摇了摇。

  王彬骂道:“吵什么,吵什么。”

  那只手的主人说:“我刚刷的饭盒,贺先生下一封信帮我写吧?”

  众人便骂,便宜都让二猴占了,不过刷个碗筷,竟插起队来。

  “你们就嫉妒老子呗。”二猴不管,笑着挤到贺慎平左手边的位置说,信是要写给他老子娘的,让二老给他说门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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