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66)

  一日吃了晚饭,贺慎平又替人写了几封信,从食堂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忽然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影朝瓷器厂外面走。

  他认出那个背影,赶忙走过去喊:“江先生?”

  江鹤来挥开他:“别理我。”

  贺慎平放心不下,就跟在江鹤来身后,出了瓷器厂,一直跟到了梅子林。

  江鹤来在一棵梅子树下挖东西,他没有任何工具,只有一双手,空手刨,刨得尘土飞扬,一边刨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坑边的土堆越来越高,坑里露出一个瓷坛子。

  江鹤来把坛子抱出来,摸了半天坛身,才把坛子上的封口一揭,只听见“啵”的一声,顷刻间,梅子林里便酒香四溢。

  江鹤来抱着坛子坐在土堆旁边,过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眼贺慎平,发现他手里有从食堂带出来的饭盒。

  “借我你的饭盒用用。”江鹤来打开饭盒,抱起坛子在一分为二的饭盒和盖子里都满上梅子酒,“喝吗?藏了三年的梅酒,便宜你了。”

  贺慎平拿起盖子,坐到树根旁边,喝了一口,极香,却发酸。

  江鹤来一口气喝了半饭盒,打了个嗝:“本来这酒得等我走的时候才开封,不过,现在不走了,趁早喝了吧。”

  贺慎平迟疑片刻,方问:“为什么不走了?”

  江鹤来不理,只顾喝酒,干了剩下半个饭盒,然后抱起坛子又满上一饭盒,再喝,再倒,终于把酒坛喝空了,他还在继续倒,坛子底下泡得稀软的梅子撒出来,滚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梅子,突然吐了起来,吐得自己一身狼藉,吐完就开始嚎啕大哭。

  “慎平老弟,我记得你有一双儿女,是不是?”他哭着问。

  贺慎平不知该如何劝人,只好答:“是。”

  江鹤来又问:“他们给你写信了。”

  贺慎平应道:“是。”

  江鹤来说:“你跟我说说。”

  贺慎平说了几句,要扶江鹤来回去,江鹤来不肯,一个劲说:“从小时候讲起,多讲些,多讲些……他们怎么长大的?”

  一直讲,天色全黑了,弯月从远处的山丘升过梅树梢头,江鹤来酒喝得太多,一直在吐,吐无可吐了便歪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贺慎平去上课,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就撞上来。

  那人急匆匆地往回跑,根本没看清贺慎平,一头撞上了便骂:“看路看路,好狗不挡道。”

  贺慎平把人往旁边一扶:“怎么了?”

  那人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贺慎平,他也是跟贺慎平学字的,当下便道歉:“贺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贺慎平不在意,只问:“出什么事了?”

  “梅子林,江鹤来——”除了贺慎平和王彬,没人叫江鹤来一声先生。

  前一晚贺慎平将江鹤来背了回去,此时他一听到梅子林,便记起来那坛梅酒和一地残迹还不曾收拾。

  可下一刻,那人便说:“江鹤来吊死了,就在梅子林里,吊在一棵树上,脸吓死个人,树底下还有一地烂梅,一个酒坛子,酒倒是给喝光了……”

  声音被抛在身后,贺慎平跑到梅子林,看见了悬在树上的人。

  贺慎平试图把江鹤来抱下来,但是他一个人怎么都弄不下来,于是又捡了一块石头,去磨绳子。

  绳子终于断了,人“嘭”的一声砸在地上,贺慎平去抱,身体还是温的,还不僵硬,浑身还带着梅子酒的味道,跟他把人背回去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贺慎平把人背在身上,一路跑回瓷器厂,遇见一个去梅子林上课的人就说一句:“今天不上课。”

  他说一句,后面就跟上一个人,最后一群人跟着贺慎平回了厂。

  出了事,工还是要上的,矿区的石头等着采,窑里烧着火,坯子等着上釉,哪道工序不值钱,等不得。

  所以直到晚上,贺慎平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江鹤来的舍友把几封信交到贺慎平手上,说是江鹤来枕头底下的,请他念念。

  贺慎平一行一行看过去,舍友问:“到底咋回事?我看他拿了信就魂不守舍的,是又不让他走了还是咋的?”

  贺慎平拿着信,抬头四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把椅子,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

  舍友急道:“贺先生,你快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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