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83)

  温月安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人穿着青衫,拿着一叠被重新粘好的琴谱,空空的裤管下方有一双稍有变形的、依旧好看的脚。

  黑夜中,镜子里的人不断抚摸着琴谱上的“致良言”三个字,缓缓扯起一个惨淡的笑容。

  “如果这首曲子是写给我的,我就是现在死了甘愿。”

  Chapter 35 【《月下美人》- Soul Hug】

  后来,常良言不再来贺家。贺玉阁也不再提要将温月安送去治病的事,但这是她为贺家的迫不得已,于是看温月安便又多了几分痛恨,连带对贺玉楼也再没好声气。

  温月安像是对所有恶言与怒目都无所觉似的,又变成了他刚来的时候那样,总一个人坐着,毫无生气。

  贺玉楼有时会默默在他身边做些自己的事,看书或写字,但再不像从前那样招惹他。

  顾嘉珮也发觉不对,便去问温月安怎么了,他只看着窗外小声说:“想家。”

  贺慎平也听到了,真当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来,便提起在瓷器厂的事。江鹤来画了一辈子画,想家的时候就埋头画画,家乡多产牡丹,所以常画上两三株,以抒乡情。贺慎平与乐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瓷器厂没有条件,便自己削了一支笛子,也算安慰。

  “所以,月安,”贺慎平对温月安道,“去弹琴吧。”

  温月安问:“弹琴就不想了么?”

  贺慎平说:“会好受些。”

  小时候,温月安想家而不可得,后来有了贺玉楼,便不太想了。现在,他想贺玉楼而不可得,便改作练琴。

  不是像从前那样一天固定练几个小时,而是像上瘾了一样,只要没人喊,他就可以一直弹下去。

  顾嘉珮有些担心,可是贺慎平说,如果他喜欢,那就不是坏事,多少艺术家,一生只做一件事。

  确实不像是坏事,因为自从温月安近乎疯狂地练琴开始,他便好似在渐渐痊愈,好像钢琴真的补偿了他的求不得,琴声重新把空洞的躯壳填满了。

  温月安一天一天变得正常起来,连贺玉楼都敢像从前一样开起玩笑:“你这样练,是想赢我?”

  温月安淡扫一眼贺玉楼,答道:“敢不敢来?”

  贺玉楼笑意更深:“怎么不敢?”

  慢慢地,贺玉楼和温月安之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有一阵子,虽然只是短短一阵子,在温月安的回忆录里,一页一页的记录又变得像从前那些几乎一成不变日子,他又开始细致、重复,不厌其烦地写贺玉楼与他一起弹了什么曲,下棋走了什么招,写贺玉楼喜欢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用书或琴谱盖着脸,身上有时候会沾露水与草痕。

  那些回忆那么详细,细到贺玉楼躺在草地上写曲子,写得睡着了,他的笔从手上滚落,掉到了溪水里,一尾小鱼用嘴去拱那支停在卵石上的笔这样的画面也被记了下来。

  再过了一阵,起风了,一张张琴谱被吹起,有一张飘到了溪面上。

  贺玉楼醒来的时候,坐起来,头发上还粘上了一只苍耳。绿色的,带着毛刺的果实停在睡眼惺忪的贺玉楼头上,让他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聪明。他左右四顾,把散落的琴谱捡起来,一边哼着上面的旋律一边往屋里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做改动:“我的笔呢?”

  温月安说:“水里面。”

  贺玉楼一愣,笑了,回去把笔捞出来,径自握着湿笔站在溪边改琴谱。

  改完进屋,温月安喊:“师哥。”

  贺玉楼:“嗯?”

  温月安:“过来。”

  贺玉楼走过去,温月安说:“蹲下来。”

  贺玉楼蹲在温月安面前,温月安把他头上那颗苍耳拿来下来。

  四目相接,太近了。

  贺玉楼想赶快离开,便笑着说:“你看,苍耳结果,秋天到了,哈哈。我去……写首曲子歌颂一下伟大的,咳,秋天。”

  “等等。”温月安说。

  他的拇指与食指还捏着苍耳,余下的三根指头却忍不住去碰贺玉楼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一下,两下,把翘起来的头发抚平。

  在温月安的想象里,他的手指向下移了一些,停在贺玉楼的嘴唇上,细细描摹。但他没有真的这样做,他只是用眼神描摹了一会儿那两瓣唇,便将轮椅转退了几步:“师哥,等你写好曲,要给我看。我先去练琴。”

  很快便到了乙巳年的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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