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92)

  护士盯着顾嘉珮的头顶说:“没有。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顾嘉珮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可还想恳求:“可是我看见——”

  贺玉楼单手脱下上衣,轻轻披在顾嘉珮头上:“走吧。”

  护士看见贺玉楼裸着上身,先是一愣,然后便严厉道:“你干什么,快把衣服穿上!这不是耍流氓吗?”

  贺玉楼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再环顾四周各色打量的眼神:“没穿衣服的不是我。”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不顾身后的谩骂,推开门,扶着顾嘉珮走了出去。

  “小崽子,过来。”老头穿着雨衣,坐在三轮车座上。三轮车后面放着两件雨衣。

  贺玉楼不想理他,他不耐烦地嚷道:“你逞什么能?让你妈陪你一起淋雨?”

  贺玉楼犹疑了一瞬,然后便扶着顾嘉珮朝三轮车走:“以前不见你这么好心。”

  老头把草往地上一吐,随口道:“拉死人和拉活人,能一样吗?”他抬起头,恰好看见雨水从顾嘉珮额头上淌下来,没有眉毛的那边雨水不断地流进眼睛里,但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活人眼里总是有星火的,眼睛会躲,就是还有活气。老头低下头没再看母子二人,脚在草上碾了碾,便踩上三轮车踏板:“啧,我欠你的,还不赶紧上来。”

  老头拉着两人往贺家骑。

  “你怎么挨的打?”

  “小崽子,问你呢。”

  路上几次老头想搭话,贺玉楼都没理。

  又骑了一阵,老头往后瞧了贺玉楼一眼:“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看你那样,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死撑着,不揍你,揍谁?”

  贺玉楼看了一眼自己雨衣下的左手,冷着脸,还是没说话。

  老头掀开自己的雨衣,露出一截腰背:“看着这窟窿没?现在里边还有一颗子弹没拿出来。我这,日本人打的,保家卫国,还算挨得值。你那,稀里糊涂被另外一群小崽子打的,你觉得值不?”

  贺玉楼一路都不答话,只有雨水噼里啪啦打在雨衣上的声音。

  一直到了贺家门口,顾嘉珮下了车,进了院子,贺玉楼才脱下雨衣,直视着老头:“现在是乱世还是盛世?”

  老头本来准备走,闻言抬起眼皮看了贺玉楼一眼,突然乐了:“还挺记仇。”

  贺玉楼甩了甩雨衣上的水,丢给老头:“算了。”

  老头看着贺玉楼的背影:“这话别人问,盛世;你问,乱世。”

  贺玉楼回过头,盯着老头:“都是乱世,没有什么值不值。土地失一寸,还夺得回来,但是这里,”贺玉楼指指自己的膝盖,“跪下去,你以为还站得起来么?”

  老头突然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用力给了贺玉楼脑袋一巴掌,暴怒道:“当然站得起来!只有像你爸那样躺在医院里的,才是真的永远站不起来了!”

  贺玉楼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握紧右拳,砸向老头的脸。

  眼看拳头就要砸到老头的眼睛了——

  “那天在医院,你爸旁边还躺了个人。”老头看着贺玉楼,不躲不闪。

  贺玉楼的拳头停在离老头的眼睛只有一线的地方。

  “我儿子。”老头说。

  那天,确实还有一个人,也是被打死的,原来是这老头的儿子,但是……贺玉楼突然想起来,那天,老头是先送他父亲回家的。

  举在老头脸前的拳头慢慢垂了下来。

  “这里,”老头指了指自己的膝盖,“跪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话,我也跟我儿子说过。”那双眼睛里竟闪过一点泪光,“我只后悔当初没跟他说……想站起来,先得活着。”

  泪光只是一闪而逝,老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随手从贺家院子边随手扯了一截野草,叼在嘴里,上了三轮车。

  “折易……弯难啊……”老头一边用方言模糊不清地低吟着,一边蹬着三轮车,渐渐三轮车消失在了大雨中。

  雨水与泥土的腥气包围了四周。

  “折易弯难……”贺玉楼站在院门的檐下,雨水从檐上落下来,噼啪地打在他的头上与肩上。但他就那么站在原地,没有进屋。

  良久,忽而在大雨声中,传来一声:“师……贺,贺玉楼。”

  贺玉楼远远望着轮椅上穿着青衫的温月安,竟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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