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40)

  柳息风说:“我知道。”

  李惊浊说:“我本科最后一年遇到一件事。有病人家属拿着一种表面看起来正常,但是一旦写了字,墨迹两个小时以后就会自动消失的笔来签这些文件。当时手术都还没有做完,文件上面的签名就全消失了。”

  柳息风说:“那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李惊浊说:“还好那次手术成功,没出事。从此以后,但凡要签字,我们一律只用医院的笔。”

  柳息风说:“院方没有起诉?”

  李惊浊不答,而说:“先讲第二件事。我硕士第一年轮科,轮到内分泌,有一位病人是糖尿病足,严重到需要截肢。我们跟病人讲了情况,病人爽快签字,一丝犹豫也没有。我怕他听不懂,又讲一遍。他反倒跟我讲,截了肢反正还会长出来,怕什么。那不是玩笑,不是乐观,他是真的这样认为。”

  柳息风听了,一时讲不出话来。

  李惊浊说:“你刚才问有没有起诉。没有,因为没出事。”何况这类事并不少,哪里起诉得过来?医院是个见众生的地方,李惊浊知道的,远比他讲出来的多得多,也令人难受得多。疾病很可怕,人更可怕。治病难,跟人交流更难。李惊浊憋了很多年,什么也不说,现在说了一点,便觉得够了,不想再继续。

  柳息风说:“怪不得。”

  李惊浊说:“怪不得什么?”

  柳息风说:“怪不得你不喜欢那种玩笑。”

  李惊浊说:“当时神经太紧张,现在一想,其实也还好。”

  两人边说边走,行至小庙后方,见到清澈的山泉从岩石上落下,在最下方形成一个小潭。阳光之下,水帘中架起一弯彩虹。

  柳息风用手掬一捧泉水,说:“泡茶,泉水第一,井水次之。”

  李惊浊说:“山泉太远,平时我们次之就好,偶尔第一也就够了。”

  柳息风勉为其难道:“好吧。”

  李惊浊说:“你总想着玩乐。今天水坝看过了,故事听过了,山泉水也取了,回去吃过茶天都黑了,你也该写书了吧?”

  柳息风说:“不写。”

  李惊浊看了看柳息风,又看了看小潭,说:“你还想做什么?难道你还要我背《小石潭记》给你听?”

  柳息风喊:“李惊浊。”

  李惊浊应一声,说:“你直说。”

  柳息风说:“李惊浊,你陪我找感觉。”

  李惊浊下意识就答应下来,陪柳息风,不管做什么,只是陪这一点就不容他拒绝。答应完,李惊浊才问:“怎么找?”

  十七拾拳馆

  东南来的朝阳斜落进卧室中。李惊浊睁开眼,看到桌子上并排放着的两个竹杯,嘴角翘起来。杯壁上的人像太小,看不清面目,只能以头发与身形判断,一个竹杯上刻着瀑布前吹笛的柳息风,另一个竹杯上刻着泡茶的李惊浊。

  这时候是早上六点,李惊浊正准备去晨跑。他已经写好详尽的计划:锻炼,上泰拳课,采买必需品,带柳息风喜欢撸的那只猫去体检、洗澡、打疫苗,看书,画画,将西边的几亩田用起来,种点柳息风喜欢吃的东西,当然还有,陪柳息风找写作的感觉。

  以前快节奏的生活过惯了,连李惊浊自己也没想到,现在散漫日子没有几天,生活便又忙碌起来。

  可是即便已经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仍旧有些心虚,于是等他晨跑完去镇上时,便找了个打印店,想打些文献出来回家看。

  下载文献要进校图书馆的电子库,所以要登录他的学校账户,他又顺手登了一下校内的邮箱。他从来没有这么久没查过邮箱,未读邮件积攒了三页,一翻,多是学校和学院群发的新闻和项目介绍,根本不用点开。继续往后翻,他看见了一封导师的邮件,问他病情。导师的邮件一向要求发送已读回执,果不其然,请求他发送已读回执的界面跳了出来。

  他想的是不发送回执,可是手已经提前替他做了决定,点击了发送键。这个动作几乎是反射性的,就跟吃饭要拿起筷子一样自然。

  既然已经发送了已读回执,他便只能回复了。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盯着屏幕,像写病情汇报一样写了一封邮件。落款的时候,他盯着屏幕上的“重度抑郁障碍”六个字,忽然想到,重度抑郁患者会有力气认真回导师的邮件吗?不会,他应该没有心情,也没有任何精神去面对现实中的一切事务。想到这里,他便删掉了刚才打的全部内容,斟酌着词句,简单说明自己正在遵医嘱用药,还未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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