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众(159)

  罗坤是个面相儒雅的中年人,不睁眼、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像个教授,骂人的时候就是资深老流氓,他在波澜横生的工程界已经横行了二十多年,而常远工作才六年,至今已觉身心俱疲、举步维艰了。

  门开着,像是在等他,常远在玻璃上敲了几下,罗坤睁开眼,目光jīng敛有力,笑眯眯地招呼道:“来了,坐。”

  常远在他对面坐下来,见他一边用盘着手串的左手泡起了茶,一边还在把玩核桃,这两样表层都泛着一层厚厚的油光,不是便宜东西。

  “你小子轻易不来公司,忽然要来看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吧,”罗坤举着水壶从盖碗上浇过,沸水滚进茶盘,飘起一层浅薄的白雾,“说吧,找我gān什么?”

  虽然来之前打了诸多腹稿,但要否定自己过去且唯一的工作并不容易,常远抿着嘴笑了一下,出于一种辜负或是失败的qíng愫,使得他将目光投到了鞋尖上,他垂着眼皮说:“总监,我想跟你聊聊工作。”

  罗坤一愣,看他的眼神立刻蓄满了打量,这是常远第一次主动来找他谈起行业和自己。

  常远低着头,没看见他复杂闪烁的目光,自顾自地比了个高度,说:“昨天市中心一书店的大门倒了,压伤了一个才这么高的小姑娘,颅骨多处骨折,不知道您知不知道这事儿?”

  罗坤cha话道:“我看见推送新闻了,写稿子的人一看就是个外行,什么事故原因是门质量低劣什么什么的,一听就是在胡扯,调查组肯定都还没进场,他就知道了?”

  “原因是地轴下面的刚xing支撑没做,门往下沉,天轴从框里脱出来了。”

  “妈的,”罗坤瞠目结舌地说,“一栋楼都盖了,那么几个门支撑能费几块钱、几个小时?傻bī!不知所谓!哟不对,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当时,”常远摸了摸左手食指上的纱布,伤口忽然疼得十分剧烈,“就在那扇门跟前,看着它就那么塌下来,特别特别快,孩子吭都没吭一声一下就不见了,后来我们把门板抬起来,我还以为……还以为她救不过来了。”

  “那个时候我就有点怕了,书店项目的监理是没注意到这个局部的验收?还是根本就没把这点小东西放在眼里?回家我就一直在想这些年,我有没有忽视没顾到的细节?有没有心里不同意最后却让它通过的材料?会不会哪一天,我之前负责的楼也会出问题?”

  “反正就是,越想越怕,我跟家里人商量了一下,他说我勉qiáng还算负责,但不是一个好监理,于是我就在想,我说的话没人听,我做的决定没人理会,我觉得项目上并不需要我这样没有效力的监理,”常远终于抬起头,说,“总监,我想……我该走了。”

  挽留或同意都没有,罗坤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严肃地盯着他,宴会厅里一阵沉默。

  常远被他看得不自在,偷偷瞥了眼腕表,准备再过五分钟还是沉默的话,他就打破。

  倒计时还差一分半左右的时候,罗坤忽然笑了,他是王岳痛恨的老狐狸,笑起来总是皮笑ròu不动,这瞬间却堪称慈祥,满脸都露出了皱纹的端倪。

  罗坤说:“常远,我今天跟你说说心里话吧。”

  “你来公司的时候,一打小伙子里,我最不看好的就是你,不爱说话、离群、过于谨慎、不够圆滑,工程上都是油jian耍滑的人,你只有吃亏的份,我跟老成打赌你gān不过一年。”

  老成是东联的总经理,各路头衔加身,常远见他的次数很少,不太记得长什么样子了。

  “后来呢,我看好的孩子跳槽的跳槽、转行的装行,好像忽然就只剩下你了,你还是老样子,没发胖、不收礼、不会哥哥长弟弟短,我觉得你不上进,有时却又觉得白活几年不退不进,也不失为一种牛bī。”

  “你这个年青人呢说奇怪也蛮怪的,不提薪酬、不挑项目、不爱放假,几乎满足了一个公司对劳动力的随意剥削条件,我跟老成又觉得白捡了一个gān得多、吃得少的,一直也没想给你加薪。”

  常远:……

  他开始觉得这心里话有点难听了。

  “不要觉得你老板缺德,你自己都没意见,他为什么要多花钱?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争取,不然大家都那么忙,没人注意得到你涨没涨工资。太过任劳任怨的人老板都喜欢,但是这种人通常都没什么主见,扛不起事qíng,你懂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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