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108)

只是算起来,阿克曼吃足了两次哑巴亏。对方绝非宽宏大量之人,只怕迟早要伺机报复回来。颜幼卿默默盘算,反正已经得罪了人,不如设法拿捏到对方把柄,彼此忌惮,反为上策。无论如何,往后行事都得愈加小心才行。

又把新闻报道回头看了一遍,忽然意识到各家报纸甚嚣尘上,对销毁鸦片一事热烈关注,倒是被警备队关押起来的犯人,不过寥寥数语,未曾深究。如鑫隆、广源、韩三爷这类字眼,更是从未出现。想一想便有几分理解,阿克曼既要收罚金,自不会与几家地头蛇彻底撕破脸,将犯人确切身份泄露出去。至于其他人——便是新式学堂里热血正义的年轻学生,家中也未必没有个爱抽大烟的叔伯姨娘。讨伐买主,说不定就大水冲垮龙王庙,得罪了自家人。

心想如此也好。王掌柜毕竟对自己常有关照,恩情不论厚薄,总之不是虚的。颜幼卿绝不会盼着对方背上骂名,身陷囹圄不得脱离。

二十九这一天,半城的人都跑去看销毁鸦片,警备队与海关调集许多士兵维持秩序。颜幼卿虽然也颇想去瞧这个热闹,情势却不允许。天黑后悄悄去看了嫂子与侄儿,送去点年货。母子三人十分想念他,更期盼能全家团聚过新年,奈何颜幼卿要防备老板随时差遣,只得匆匆话别。一家人流离颠沛,只要平安相见,就心生庆幸。能不能一起过年,倒也并非太执着。

从嫂嫂处离开,已是深夜,天空飘起了薄雪。走到巷口,终究没忍住,转弯拐到薪铺后街,停在《时闻尽览》报社门口。马上就要过年,许多宅院这个时辰仍没有熄灯,但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报社门口空寂无比,颜幼卿知道只有徐文约与两名签了长约的帮佣在后院居住,虽说是顺路,却也是个探望的绝好机会。徐兄并无家眷在此,过年想必寂寞。他又对嫂嫂侄儿多方照顾,许久未曾露面,实在过意不去。

颜幼卿跃上一棵树,望见后院徐文约房间位置亮着灯,再不犹豫,纵身跳进院子。

徐文约被他吓一大跳,随即又惊又喜。两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谈论最多的,还是销毁鸦片一事。徐文约虽得了安裕容知会,且主动要求承担起引导舆论之责,却深知这位兄弟表面玩世不恭,实则胸有丘壑,行事出格,胆大包天,总怕他还隐瞒了其他内情。这时见到另一当事人,自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颜幼卿掂量着说了一些,心中拿不准的,便道:“徐兄还是回头问峻轩兄吧。”

徐文约道:“你就只与你峻轩兄好,专门听他撺掇,不知道我担心你们担心得头发都掉了么?”

颜幼卿很惭愧,然而依旧道:“我怕说不好,反叫你误会。你还是问他自己吧。”

徐文约悻悻道:“算了,问你也白问。年后约翰逊要去南方,裕容说咱们兄弟三个单独送送他。就在他的地方见面,安全隐秘,能放心说话。日子定在正月十八。正好你今天来了,省得之后想办法通知你。”

颜幼卿踌躇道:“我去合适么?”

“裕容先前陆陆续续与约翰逊隐约提过你的事。这一回销毁鸦片,借了他许多力,彼此也算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了。听裕容的意思,他也还挺想见见你。再说他马上就要走,也不碍什么。”徐文约在桌子上一堆稿纸底下翻出张便笺,“这是地址,你记住。”

颜幼卿对约翰逊这洋人印象还不错,遂表示同意。忽觉那日与峻轩兄匆匆一别,至今算来不过几天,竟好似过去很久似的,以致颇为想念。想到年后能够相见,陡然生出一股欣喜期待之意,十分愉悦。

二人说至凌晨,颜幼卿方告辞离开。徐文约没往外送,免得惊动帮佣。他桌上还摊着许多稿件,须尽快看完。自从《时闻尽览》改为日刊后,于时事新闻方面表现不俗。最近海关截获走私鸦片系列报道,更是领先同行,叫人不可小觑。徐大社长越发忙碌了。

颜幼卿依旧翻墙出来,先落在树上,踩着枝丫跃出一段距离,才小心翼翼落地。习惯性地检视雪地上留下的新鲜鞋印,随即不觉自嘲。这雪还下着呢,眼看越下越大,到天亮时分,再深的脚印也消失了。忽然心念一动,这等天气,正适合掩藏行迹,日子又到了除夕,那段二老板在外躲了好些天,未必不会趁此机会回家一趟。

当即不再犹豫,转头便往段宅而去。借着雪光勘察一番,果然在门外发现了浅浅一行男人脚印,明显是自外归来。依照深浅判断,进门之人抵达不过半个时辰。颜幼卿暗道一声侥幸,连日蹲守,总算有了成效。段二这个日子回来,估计至少要在家里过完大年夜。颜幼卿返回住处,预备等天亮了再报给大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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