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11)

与列强领事馆自上而下的营救行动相对照,是南方各大报刊自下而上的追踪采访活动。自革命爆发以来,民间舆论发展如火如荼,比起北方,南方的新闻报刊业明显更加发达,仅申城一地,就有西人夏人所办正式非正式刊物不下百余种。在洋人被劫这样的大新闻面前,不论内外,记者们都拿出一流敬业精神,不辞辛劳深入前线,欲图得到更多的一手消息。

与这两方力量比起来,动静最小的,却是南方执政府。除去在初期发表了一份对绑匪进行泛泛谴责的通告外,再无更多动作。有心人都猜得出,南方执政府不单是在观望,更有可能是幸灾乐祸。事情发生在北方控制的兖州境内,若非新军把控不力,导致境内不宁,怎会生此祸端?从执政府的角度讲,巴不得列强与祁保善就此翻脸成仇,彻底决裂了才好。

敬业的记者们追到兖州奚邑,想再要前进,却是万分艰难了。一则仙台山复杂的地理环境,连丘百战这般与匪徒缠斗多时的本地军阀都怯于深入;二则新军统帅祁保善虽还没拿出明确章程,但已然下令兖州陆军常备军司令张定斋率兵包围封山,截断匪徒与外界的通道;三则此事毕竟风险巨大,像徐文约那般不但化险为夷,且因祸得福者,实属机缘巧合。为了一个新闻搭上性命,毕竟不值得。如此一来,那些曾近距离接触匪徒又被中途释放的原二等车厢人质,就成了各大报刊记者们最有潜力的采访对象。

有人胆小怕事,不肯多说,但总有人出于各种目的,知无不言。最先接受徐文约采访的几位,基本都是有亲友被匪徒掳走的,希图借舆论之力引起各方注意。因稿件由徐文约独家发出,于事实陈述、态度揣测上颇为谨慎,有些敏感内容,比如匪徒如何审问,如何筛选人质,特别是自称革命党人且被匪徒认可者,皆在释放之列,都做了模糊或省略处理。等到其他报刊记者想方设法采访到被释放的当事人,这些消息自然再也无法掩饰,顿时引发种种议论,众说纷纭。而其中最流行的一种猜测,便是南方执政府暗中做了幕后黑手,操控了此次事件,为的恰是于此南北对峙之际,令北方陷入泥淖,断掉列强对北方的扶持。

如此一来,此前一直镇定的南方执政府可坐不住了,当即组成代表团,北上兖州,宣称协助祁保善统帅及各国领事馆营救人质。为表诚意,还联合申城米旗国领事馆及该国所属驻申城铁路公司,带去了一份不对外公开的一等车厢乘客信息名单。

兖州奚邑东南部,有一大片连绵不断的山区,面积广达数千亩。其中最深最高的部分,因终年云雾缭绕,有若仙境,得名仙台山。仙台山实际不止一座山,而是相连成片好几座高度近似的山峰的总称。当中有一座体积不大,却造型独特,上下窄中间宽,两侧略有弧度,远望去颇似壶状,靠近顶端部分又自一侧额外支出一小截山岩,恍若倾斜的壶嘴,故被当地人称之为玉壶顶。

从进入仙台山,到爬上玉壶顶,安裕容等人足足花了五天,中间在途经的几个小山村里临时过夜。山村都还有常驻民居住,但很显然,居民与匪徒早已成为同伙,而山村也已成为匪兵们的大本营。对于人质们来说,这几日辛苦,平生未曾经历,却终究无可奈何,只得勉力挣扎。直至有女人小孩及年纪大些的,实在跟不上队伍,摔倒在半路上,甚至因无法忍受而崩溃大哭,匪兵首领终于大发善心,从村中拉出来几匹毛驴,让这几个人骑了上去。

骑毛驴同样是人质们平生未曾经历过的新鲜事,一个个胆战心惊东倒西歪,无形中为众人提供了许多笑料。包括他们自己,在适应了最初的颠簸之后,也慢慢安下心来。毕竟这已经是人质中的最高待遇了,连匪兵首领和师爷都没有牲口代步呢。

另一个重大改善,是终于吃上了正餐。早晚两顿饭,杂粮饼加野菜汤,分量不算充足,但也勉强饱腹。第四日早上,当大伙儿在位于玉壶顶中段的小山村歇了一夜醒来,分到手的主食竟然是带肉馅儿的杂粮包。连续多日没见到肉星的人质们,几乎都忘了何谓餐桌礼仪,人人狼吞虎咽,吃完了意犹未尽。安裕容听匪兵们闲谈,方知这一日要攀登玉壶顶,中间没有歇脚处,怕人质坚持不下去,遵照师爷吩咐,先打个牙祭。

约翰逊吃完包子,反复回味,也没感觉出到底是什么肉馅儿,见旁边坐在石头上的几个匪兵看人质练习骑驴,正笑得前仰后合,心情不错的样子,就想叫安裕容帮忙问一问。安裕容听他这么一提,心里便有点儿不太好的预感。他也没吃出来是什么肉,更压根没想过要追究是什么肉,冲约翰逊一笑:“管他呢,不是人肉便成。”约翰逊让他这一句给吓着了,惊悚莫名,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安裕容只好替他发问,一个匪兵听了,拿枪杆拨弄开一块石头,露出底下的土坑来,跺跺脚,几只肥大的蝎子震得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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