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153)

寰丘祭天,是前朝皇帝每年新正第一天都要做的事。自从革命爆发以来,已中断四五年。颜幼卿与其他卫队成员一起,按方位立在祭坛四周警戒。祭坛侧面有两处殿堂,一处供祭祀者更衣沐浴,准备牺牲祭礼,另一处则是从前下人停留的地方,这一回重新修葺,改为观礼堂。应邀而来的列强公使馆代表及外国记者们,便在此等候观礼。人群中也有一些手持相机的夏人记者,颜幼卿甚至分神想了一下,不知徐兄是否派了京师分部的下属来此。

钟鼓初鸣,吉时将至,先是礼官捧各色祭品陈于祭坛之上,随后大总统携共和政府主要官员及北新军重要将领自殿内缓步而出,登上祭坛。将领们仍然穿着军装制服,大总统本人与各位政府要员却均头戴平天冠,身着右衽深衣,分明恢复了古礼。大约为了与前朝相区别,衣冠服饰更近似于上古。只是许多人冠冕下露出的短发茬,以及鼻梁上架着的细框眼镜,给庄重肃穆的祭天仪式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违和之感。颜幼卿站得笔直,仿佛八风不动。眼前所见到底还是引起了心中疑惑——这般今不今,古不古,洋不洋,夏不夏,究竟所为何来?

他在紧随大总统祭天的队列中看见了尚先生身影。想必联合政府中来自南方的革命党人,无论愿意与否,也都如尚先生一般,来参加了这场祭天仪式。

上午辰时三刻,祭天祈福结束。颜幼卿从前读过《礼记》,于祭天古礼略知一二,今日这场,较之真正古制还是简略得多了。午前回到总统府,其余人且不说,卫队上下俱是大松一口气。田司令允许众人轮班歇息,颜幼卿运气好,轮在第一批,初三才当值。下午没什么事,便与直属上司打个招呼,请假离开,顺便把安裕容交给他打点人情的小东西送出一份当贺年礼。上司颇有些意外,随后显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来,大方放行,只叮嘱他出去玩别惹事。

颜幼卿径直往西苑门外赶,半路才想起忘了回营房换衣裳,怨不得上司特地交代别惹事。总统府卫兵制服在这京城里头,吓唬吓唬平头百姓,还是相当管用的,不少队友专爱披着这身皮在外走动。先前闹出的几桩纰漏,其中有一桩正与此相关。颜幼卿实在不愿浪费时间掉头回转去换衣裳,转念一想,再过两个月,新兵考察期结束,只要不当夜班,就可以外宿,届时住在吉安胡同的日子必然增多。长期出进,街坊邻居迟早知道,没必要瞒着。自己这个身份,多少也是个保障,免得峻轩兄招来轻举妄动的小贼。

大年初一的下午,街道上几乎看不见几个人影,更别说拉车的车夫。零星几处鞭炮声,从远处深巷宅院中传来,越发衬得禁宫内外一片冷寂。颜幼卿一边疾步往前走,一边回头望了望高耸的宫墙。莫名其妙想到,也不知那逊位的小皇帝,在这宫里头过年,是个什么滋味。转头便放下这不着边际的念头,转而想不知峻轩兄提前买了鞭炮没有,昨日就他一个人,有没有正经吃顿年夜饭……

回到吉安胡同,推开院门,静悄悄没点儿声响。厨房、杂屋、书房,挨个瞧过去,最后找到卧室里,炕上隆起一大团,两床棉被打叠,有人睡得正香。正要出声叫醒,蓦地停住。往前凑了凑,看见被子捂得严实,只露出个黑乌乌的后脑勺。心说峻轩兄是真怕冷。摸摸炕沿,触手冰凉。大约昨夜守岁熬夜,今日又没开火做饭,到这会儿炕上半点热气也无,还好知道把两床棉被都盖上。睡得被人扛出去卖了都不知道,院门也不关……唉,颜幼卿在心底叹口气。峻轩兄若是长久一个人住,真不知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想了想,把卧室门关上,转身进了厨房。灶台上罩着几个碗盘,应是头天剩下的饭菜。炉中炭火早已熄透,壶里一滴热水都没有。先点火烧了一壶开水,本想灌个汤婆子送进去,然而如此势必把人吵醒。索性不熄火,翻出吃剩的大半只烧鸡,架起砂锅煨汤。灶火这般烧得一阵,炕头也该热透了。

几样剩菜皆为荤腥,一看就是白大娘提前做好的。颜幼卿虽向来不讲究,到底被安裕容带得对吃之一道涨了许多见识。这些菜他自己瞅着都没什么食欲,想来峻轩兄更不会乐意继续吃。遂去杂屋地窖里扒出一颗白菜,剥得只剩个水灵灵的嫩菜心,又找出一块冻羊肉,预备切肉片涮锅子。

将羊肉放在灶台附近,不一会儿便化开了表皮。捏了捏羊肉软硬程度,将菜刀磨得锋利,见厨房杂乱颇有些施展不开,干脆搬了张几案到门廊下。辨认一番质地肌理,开始下刀片羊肉。起初动作缓慢,肉片厚薄大小不一,很是生疏。十来刀之后,动作渐渐流利,粉红色的肉片均匀剔透,离刀便自动打起了刨花卷儿,落入摆在下方的大铜盆里,煞是好看。颜幼卿运气提刀,不急不徐,心里却想,这冻羊肉切起来可真要力气,莫非饭店里大师傅们也如自己这般,练过内家功夫不成?自己若是不来,峻轩兄这羊肉可不知哪天才能吃上。想到这,嘴角不由得抿出一缕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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