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161)

安裕容嘻皮笑脸拱手:“奴才遵命。”

颜幼卿觉出他到底与平素不同,心头有些许焦躁。将筷子塞到手里,板脸道:“不吃完不许喝。”

“幼卿特地给我做的面,怎么能不吃完?”安裕容扒了一大口面条,故作夸张,“好吃。比松鹤楼的鲍翅金汤面还要好吃。”

颜幼卿无语,嘟囔一句:“葱头素面,跟鲍翅金汤怎么比?”

安裕容挑起几根夹杂泛绿葱头的面条,笑道:“这是翡翠白玉哪,怎么不能跟鲍翅金汤比?来,给哥哥倒杯玉泉琼浆,好配这面条。”

颜幼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取来酒盅,倒了两盏。安裕容一口面,一口酒,面吃完一碗,酒也喝了数杯。忽然把筷子在酒盅上敲几下,有若云板击头,咿咿呀呀轻声唱起来:“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顺手抄起颜幼卿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往下吟唱:“幼卿啊,哥哥我也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颜幼卿经典没少读,于这些诗词曲赋旁门左道上见识却有限,只觉甚是好听,然而曲调道不尽的凄怆悲凉。词句大约也听得懂,甚是感伤。往常偶尔听峻轩兄哼几句小调,这还是头一回听他唱出整段南曲,想必从前亦是梨园常客。今日故地重游,感慨身世。他要借酒浇愁也好,唱曲抒怀也罢,只要能消去心中郁垒,又有何不可。

反正……反正自己总是在的。

想通此节,颜幼卿不再拦着安裕容,坐在旁边专心斟酒相陪,间或自己也喝两口。

安裕容唱了一阵,忽地抬眼,瞧着颜幼卿直乐。与他碰杯饮罢,嘴里曲调一转,换了新词:“你星星措与,种种生成。有许多娇,许多韵,许多情。咳,咱弄梅心事,那折柳情人,梦淹渐暗老残春。正好簟烟香午,枕扇风清。知为谁颦,为谁瘦,为谁疼?……”

一面唱,一面眉飞眼动,手舞足蹈。方才还是伤心家国的忠臣,霎时变作二八思春少女。

颜幼卿叫那双含水多情的眼睛看得两颊酡然,心惊胆颤。一只手腕被牢牢攥在对方掌心里,无论如何抽不出来。心想这可当真是醉了,醉得还不轻。又想醉了也好,撒撒酒疯,总比憋在心里难受强。

仔细回想,其实自从进京以来,峻轩兄与在海津时候就有些不同。仿佛更恣意,又仿佛更警惕。表面上西洋做派日益浓重,私下里旧日习性却渐显端倪。只是相处时日有限,自己又未曾留意,才没能察觉这些微妙的异常。到今日自然悉数有了解释,颜幼卿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他不禁懊恼非常,自己太过疏忽大意……当初若非因为自己,峻轩兄怎会主动回到这是非之地来?

他这厢正想得出神,不提防那边安裕容独自将酒坛喝见了底。颜幼卿吓得将软趴在桌上的人扶起来:“峻轩兄,怎么喝这么多?难受么?我扶你去屋里躺着。”

安裕容挂在他肩膀上哧哧笑:“哪那么容易醉?这点酒算什么?想当年……”

怔怔然住了嘴,任凭颜幼卿把自己连抱带拖弄到床上,伸手拉住他:“幼卿,陪我说说话。”

“好。”颜幼卿端坐在床边,用心等他倾诉,然而许久没等来下文。正要发问,那昏昏欲睡的人却陡然睁开眼,目光迷蒙。

“幼卿,我和你说……”顿住。过得一会,安裕容才继续道,“我只和你说……这些年,我不说,也不想……但是现在,我想和你说说。”

颜幼卿心都揪起来,只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片冰凉。索性把另一床被子也扯过来给他盖上,双手交握塞进去。

“嗯,我听着。”

“叔父过世时,未及不惑,正当壮年,身子一向健朗,如何能……恶疾暴崩?十日之内,新帝即位,分明早有安排。潜伏京畿那些天,我日日夜夜,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想,也没想明白。他们……怎么能这般狠?怎么能……这般狠?

“当日我又恨又怕,仓惶南下。途中眼见生灵涂炭,触目所及无不凋敝,方才有些明白。可笑那些人身处朝堂宫廷,自诩翻云覆雨,却对民不聊生山河破碎视若无睹。大厦将倾,回天无力,此之谓也。丧家之犬,亡命之徒,说的……就是我自己哪……”

被子下的手依旧冰凉。颜幼卿蹬了鞋子上炕,钻进被窝:“峻轩兄,我给你暖暖,一会儿就不冷了。”

安裕容伸胳膊揽住他:“有幼卿在,自然不冷。幼卿,哥哥给你唱个小曲儿啊。”嗓音微哑,缓慢开腔,“哪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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