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4)

去岁南方临时执政府于江宁成立,大总统众望所归,宣誓就职。然看似花团锦簇,手下却无兵无饷。欲要北伐,口号喊得响,实则有心无力。欲要谈判,却又被祁大统帅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吊着,明知对方挟兵自重,然而毫无办法。双方相持不下,战火渐歇,民生自愈恢复,反倒于乱局中显出一片短暂的诡异和谐来。

听了徐文约一番解说,安裕容不由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徐兄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才,如此真知灼见,在下佩服之至。”

徐文约失笑:“这可实在当不起安兄弟谬赞。便是我报馆报童,江宁城里茶楼的说书先生,皆能道出个子丑寅卯来。”说着,上下打量他,试探道,“兄弟莫不是这些日子在山中当隐士罢?”

安裕容坦然道:“愚弟倒不是在山中做隐士,实在是于海外做了流浪异客,耳目闭塞,消息滞后。乍然回归,颇觉不知所措。有缘识得贤兄,实乃幸事一桩。”

徐文约心想果然没猜错,口中却道:“原来贤弟竟是学成归来之新进贤达。于今华夏百废待兴,大有可为,贤弟前途不可限量哪。”

安裕容难得有几分真尴尬,打个哈哈敷衍:“说来惭愧,愚弟生性懒散,不过在西洋大陆胡混些日子,走马观花,游手好闲罢了,实在虚掷光阴,愧对同胞。”

徐文约见他不欲多说,就此作罢。恰巧进车厢服侍自家小姐的男女二仆出来,手里林林总总提着一堆餐盘用具。列车唯头等车厢设置了餐吧、盥洗室、更衣室,一应俱全。二等车厢只有便所和洗漱台。至于三等车厢,就只剩下便所了。

安裕容见那男女二仆挤进三等厢,随口道:“官家小姐既有如此派头,怎不去一等座?”

徐文约接道:“大约二等尚有余,一等犹不足?”这话不无自嘲之意,二人相对而笑。

徐文约自带有食水在车上,安裕容打过招呼,信步往月台另一端的摊贩行去。买了两个当地小吃车轮饼,又要了一包干荷叶裹着的卤杂菜。这时身边来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洋人,掏出银元冲小贩比划。那小贩开始吓一跳,惊慌片刻,见对方满脸堆笑,镇定下来。虽言语不通,倒猜出他是要买吃食,不禁为难。他无钱找零,这块洋银足可买下满笸箩车轮饼不止。

安裕容摸出两枚铜钱,示意小贩:“给这位洋大人拿两块饼。”

他在申城上车前,从旁人议论中得知:临时执政府发行了新钞,然应者寥寥。为筹集军费,复又单独发行军券,许以重息,可惜依旧成效有限。因此只换了些江南通用的洋银,并没有兑换新钞军券。随身还留了点铜板做零用,没想到这前朝“正兴通宝”,依旧颇受百姓欢迎。

那洋人接过小吃,将银元递给安裕容,用盎格鲁语连声道谢。

小摊贩集中在三等车厢这面,洋人明显来自一等车厢。安裕容看他胸前居然挂着一台便携式照相机,这可是西洋大陆上层人士最新高档消遣娱乐工具,便知此人身份不低。他知道不少异邦好奇人士,专喜往华夏内陆采风,没准对方也是其中一员。

十分有礼貌地推辞了银元,只说做个临时东道主,请萍水相逢的朋友尝尝小吃而已。

听他一口流利标准的盎格鲁语,洋人喜出望外,当即兴致高涨,拉着他闲聊起来。安裕容得知洋人姓约翰逊,花旗国人士,是位摄影爱好者,兼职给本国报刊远东版面写点儿华夏风土人情的稿子。此番应友人之邀北上海津,参加一所西式医院的落成典礼。他原本有一名专职翻译,不料突然身体不适,未能随同上车。约翰逊先生来夏时日不算太短,对于这条归属米旗国的南北专线治安并无担忧,对刚刚引自西洋的全钢盔甲列车亦十分放心,故独自一人踏上旅途。

约翰逊先生一边与安裕容聊天,一边不忘举起相机四处拍摄。甚至不惜将肥硕的身体探出月台边沿,去捕捉对面闷罐子一般的短途车四等厢中下来的本地旅客。到底平衡不够好,一个不慎,肩上挂着的相机皮套掉下了月台。正要俯身捡拾,催促上车的铃声哨声一并响起。那皮套是相机固定装备,他不愿就此遗失,奈何身材臃肿,手臂长度不够,愈是焦急,愈是捞不上来。

“约翰逊先生,我来帮你。”安裕容说着,纵身跳下,捡起相机皮套。他身材颀长身手矫健,单臂在月台上一撑,轻松跃了上来。见约翰逊喘着气刚站稳,将皮套塞进他手里:“车要开了,我们必须快些。”

二人快步往车厢走,约翰逊忽转头道:“伊恩,一等厢还有许多空位,你可愿意同我过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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