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85)

六个成年人困守一间屋内,十分拥挤不便。然而比起露宿在外之人,没有鲜血伤痛,不必受冻挨饿,却又不知强去多少。

入夜后,下河湾方向几处燃烧的火光愈发明显,灼烈耀目。时有痛呼惨嚎声隐隐自旧城内传来,模糊而又惊悚。许多因一时安稳欲图离开的人都被吓住,纷纷掉头返回,寻个角落与他人蜷缩在一起,彼此取暖,寻求安慰。

安裕容与徐文约伫立窗前看了一阵,两人都没说话。回头瞧见颜幼卿盘腿坐在地上,双手交叠,垂首阖目,竟似早已入定。便是此等情境下,也忍不住相视一笑。

“多想无益,得过且过。徐兄,你也早些歇息吧。”说着,安裕容躺倒在颜幼卿身边,将外衣团成卷,塞在脖子下当枕头,闭眼睡觉。

徐文约关了灯躺下,没法像他这般岿然不动,一时记挂报社不知是否安全,一时担心兵变不知何时结束,一时又怕黎映秋有个意外长短。思绪纷纷,无法入眠。好在黎小姐虽然年轻,也算是经历过风雨,对自己又相当信任,害怕归害怕,并未慌张失措,才能安然避入此处。只是她亲人长辈俱不在身边,说起来还是因特意到报馆辞别才赶上了这一场变故,等于再次把安危性命交到自己手里……徐文约忍不住叹口气。杜家长辈之前就曾暗示过撮合的意思,报社形势大好之后,倾向更是明显。这真是难以拒绝的好意,然而……

大约感觉到他在地上翻来覆去烙饼,颜幼卿忽然睁开眼,道:“徐兄,无需太过担忧。今晚我不睡,有什么动静,定能立刻察觉。再说,咱们也并非手无寸铁。”说罢,顺手在腰间轻轻拍了拍。

徐文约对颜幼卿的本事缺乏亲身体会,听他这般说,方知他并非单纯打坐,实为替众人警戒。忙道:“怎么能叫你一夜不睡?这样罢,你和裕容守上半夜,我与高叔守下半夜。”高叔,即杜家男仆。

安裕容听到这,也睁开眼睛:“徐兄,且放宽心。有许多洋人在此,这里安全得很。不如趁着尚无其他搅扰,抓紧时间歇息。”

徐文约道:“便是有洋人在此,也怕那红了眼的穷凶极恶之徒……”

安裕容不由得冷笑,向他透出一点内幕:“若真是失控的乱兵,倒确乎难免。不过今日这一场却难说。看警备队反应,竟似早有预料……不管背后是谁闹腾,定不会当真得罪洋人。”

徐文约吃了一惊,到底见多识广,当即明白他话中之意。咬牙吐出一句:“这帮不拿老百姓当人的军阀头子!”

安裕容伸手去拉颜幼卿:“你也别盘着了,该睡就得睡。再好的功夫,也不如实实在在躺下睡觉来得舒服。我保证今晚无事,不用你这么直挺挺杵着。”

颜幼卿自然可以叫他拉不动,却莫名地不愿在外人面前与他拉扯争执,顺势躺了下去,脑袋恰好枕在一条软硬适中的胳膊上。刚要挪开,却被安裕容摸到别在腰间的手枪。听见他在耳边悄声问:“怎么还有一把?”冈萨雷斯给的那把,回来就已归还。

颜幼卿忍着耳后的痒意,也悄声回答:“今日意外收获。”

安裕容似乎笑了一下:“不错。”

颜幼卿不由得伸手挠耳朵,却戳到一个硬梆梆的下巴,忙收回手,颇觉不好意思。

那边徐文约道:“你俩咬耳朵说什么悄悄话呢?”

“冷得很,叫他睡过来点,给兄长暖暖床。”

徐文约低声啐一口:“就你没个正形,可别叫女士听见。”

颜幼卿本想挪开,听了安裕容的话,又不好动了。安裕容一个单身男人,统共也就两床棉被。房间里的被褥优先让给了两位女士,且捐出一床给了安置在一楼的伤者。此刻四个男人身上不过胡乱搭些被单。冬至日的夜晚已然十分寒冷,洋楼虽保暖不错,没有棉被,终究难熬。颜幼卿自恃有内力护体,且向来随遇而安,并不觉得如何。但思量片刻后,他认定峻轩兄玩笑话里大概很有几分真实——相交时间越长,就越知道对方看似戏谑浮浪之中真真假假,但总少不了那几分掩藏起来的真。

峻轩兄大概是真的冷,可不好意思直说。

想到这,颜幼卿便不动了。过得一会儿,还稍微往后挪了挪。

他身量瘦小,如此一来,恰好整个落在安裕容怀里。

安裕容没料到他有此一举,呆愣之间竟忘了反应。忽听颜幼卿轻声道:“我不冷。”顿时明白其言下之意,心神激荡间,伸手便把人扣紧在胸前。强自吸了一口气,喑哑道:“嗯,我冷。”

凌晨时分,颜幼卿便坐了起来。他耳目灵敏,即便房门紧闭,也能察觉外边动静,甚至隐约能听见伤者断断续续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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