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88)

“谁让你去沪州看病的?”男子依旧火冒三丈地嚷道,“都和你说了!那地方就是骗骗那些有钱多得没处花的傻子的!你去凑什么热闹?县城里还不够你瞧的吗?看你一天到晚能吃能喝的,能是什么大病!浪费钱!”

女人听着,大颗大颗的泪从蛛网似的眼尾褶子里滚下来,滴到小旅馆油腻腻的水泥地上。

儿子还在发火:“你怎么就那么急着要把钱都给那些医生送去啊……那些医生都是要赚你钞票的你知不知道?天天就发人命财,盼着你这种傻逼生病,好去排着队地给他们送钱!不然他们医院怎么开下去?现在好了,钱都给他们骗光了,弄得你连你孩子都养不起,呸!”

易北海咒骂着撂了电话,不想和女人再啰嗦半句,气哼哼地披上衣服,从床底下翻出压着的最后五十块钱,往村口的暗赌坊子走去。

女人伤心欲绝,一度都不想再治了。最后还是市医院的医生劝慰了她,又和易北海进行了沟通。

最后易北海终于不耐烦地表示,要开刀就开刀吧,反正别从他这里拿钱就好,他也不想花这时间和精力赶来沪州,电话里确认手术风险,留个录音,到时候风险书让他妈自己签字就行。

尽管程序上不那么正规,院内颇有异议,但念着秦慈岩的威信,一切还是进行下去了。住院,调理,术前沟通……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终于到了开刀的日子。

医生再一次和那个孤独的女人确认手术风险,告知她肿瘤位置生得十分凶恶,如果不做手术存活期预计只剩三个月,但做手术要面临的危险也是巨大的,手术如果失败,可能会有抢救不过来的风险。

“那我想再打个电话,好不好?”

女人躺在病床上有些胆怯地问道。

手机递过去了,女人哆嗦地按了一串号码,想要在进生死门之前和儿子再说两句话。

但是嘟嘟嘟的漫长等待音过后,答复她的,只是和昨日一模一样冰冷的机械音。

易北海嗜赌,一赌起来昏天地暗,是断不会有闲暇去接老母来的电话的。

女人最后缓慢地把手机从耳边放下,眼睛湿漉漉地,抽着鼻子笑了笑:“谢谢医生了。那个……”

“什么?”

女人踟蹰着,看得出她很纠结,似乎是赧于出口。

负责术前准备工作的小医生温柔道:“阿姨,您想说什么都可以说,没事的。”

女人就有些畏惧似的,问了句:“痛不痛啊?”

“嗯?”

“手术啊,痛不痛啊?”女人问这句话时,脸也臊红了,薄薄血色从蜡黄色的皮肤底下挣扎着探出来。

“哦。”小医生反应过来,笑着宽慰她,“不疼的,阿姨,会有麻醉,就是能让你暂时昏睡过去的药,一点痛苦都没有,等你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女人听着小医生温柔的描述,眼里竟多少溢出了一些类似于“憧憬”的情绪。

一点痛苦也没有啊……

她被推入手术间时,望着医院走廊上方洁白的天花板,还有簇在她身边全副武装的护士与医生,她脑中仍然想着最后听到的这句话,枯朽的唇角隐约勾出了一点点卑弱的笑痕。

给她主刀的医生是秦慈岩,秦慈岩年事已高,那一天他已经上了三台大手术,自己身体也有些不舒服,但这台手术确实太难,他必须亲自操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绿色的防护衣下,老医生的汗一点一点地渗出来。

“镊子。”

“纱棉。”

“再递两块纱棉。”

……

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但浑身肌肉是绷紧的,关键时候总是眼睛一眨也不眨。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二助,二助在拿手术盘的时候发现了老师的身子有些微的打摆。

医生是医生,但医生有的时候,同样也是病人。

在二助紧张地望着秦慈岩的时候,秦慈岩也意识到自己不行了。他慢慢地把手上不能暂停的动作一丝不苟地做完,然后以尽量不引起人恐慌的镇定声音说:“我眼前看不清东西了,一阵一阵的眩晕。”

他说着退了两步,想再讲些什么,但眼已一黑,他往后倒了下去……

这是秦慈岩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有高血脂,颈侧有严重血栓,因此常犯头疼恶心,却从没有到晕眩昏迷的地步。

医院里类似意外很少发生,但并非没有先例。规培时医生们也早就被清楚地教过在这样的突发情况下,手术当怎样由剩余的医生来通力完成。只是女人的肿瘤位置长得实在太险恶,哪怕后来的医生们倾尽全力,手术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母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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