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潮(13)

作者:阿苏聿 阅读记录

第9章 09

穆阳有一辆摩托车。

他自己攒钱买的,二手货,成色漂亮,漆皮只掉了一小片。后来自己用金属贴挡上,停在酒吧门口,和新的一样。这是穆阳纵横城中村与高架桥的仰仗,是他的千里马,若不是后来油箱坏了,轮胎缝里总弥漫着一股机油味,穆阳愿意天天亲吻它。

这世上唯一知道他灵魂向往何处的,是一台非生命体摩托车。

穆阳一路骑着摩托车,停到火车站门口。夜里,站外四处是无家之人。他们或睡在台阶上,或裹着粗糙的行李编织袋,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木偶般怔怔望着路人。穆阳还年轻,他长腿跨过这些人,刚在门口掏出烟盒,抽走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他瞧见老陈。

老陈是他们片区的民警。警龄二十年,哪片墙根的夯土松了,他比谁都清楚。穆阳当初叫周鸣鞘不要招惹的活包公,也是这个人。浓眉大眼,肤色黢黑,皱纹纵横交错,沟壑似的,叫穆阳想起家里那些吃饱了阳光的稻禾。然而那双眼睛总是比鹰还要犀利,穆阳被他逮过无数回。

最开始,是偷工厂里的废旧钢管。那时他们十四岁,绝大多数没有父母,所以也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总得一个人混口饭吃。干不动工地上的活,只能衣来伸手。被抓住,会成排地坐在派出所的长凳子上。头顶的日光灯是惨白色的,照在长而无尽的走廊里,世界是灰蓝色。他们找不到这些寸头的监护人,只能找学校。学校也没有办法,派出所只能让人写检讨。

穆阳写过无数份检讨,到最后都会背。他没有一次是真心实意的,直到有一天,老陈值班。他端着一个瓷缸晃过来,吹着雾腾腾的白气,隔着一盏油绿色的台灯看穆阳的笔和纸。穆阳的字写得不错,是外公教的。如果人嘴欠,一定会说,没想到你仪表堂堂,又写得一手好字,不是书生,却是土匪。

老陈不会说这种话。

他只是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字写错了。”

穆阳上下看了一遍,没发现有错字。

老陈拿起红笔,在他最后一行字,“重新做人”的尾巴上圈了个圈。

“‘人’不是这么做的。”老陈说。

穆阳太聪明,一句话就听得明白。

他当然也清楚偷鸡摸狗非君子之事,他只是仗着自己十四岁,脸皮厚。

老陈告诉他,四岁也得堂堂正正做人。

他从此没再干过顺手牵羊的事。

老陈对他谈不上好与坏。

有时只是像警察对小偷,有时会越界。

老陈经常在楼下的面馆里吃面,老板总会给他热一碗鸡汤在锅里,因为他三餐不定,昼夜颠倒,有很严重的胃病。他们在小巷子里和人打架,遍体鳞伤,被老陈逮到。他就让穆阳把自己的那晚鸡汤喝了,去药店买创可贴和红药水。

他气势汹汹地回来,穆阳就皱着眉头躲:“没事儿……”

话还没说完,老陈一巴掌招呼下来。

“没事个屁。”他这么说。

他会点一碗面,加一个荷包蛋,放在桌上。

意简言赅:“吃。”

穆阳只能吃。他面上不情愿,但心里吃得爽快。

老陈说:“你爸来派出所找过一次。我才知道你小子不是孤儿。”

穆阳“吸溜”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答:“我和他不熟。”

又是一巴掌,抽得穆阳后脑勺疼。老陈说:“这话别让他听见。”

穆阳说:“我要告你非法刑/讯。”

老陈一点不怕:“那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法,我要审你?”

穆阳什么法也没犯。从老陈告诉他不能那么做人之后,他就没干过除打架以外的坏事。但他们打架,绝大多数时候是替人出/气。有时保护费会收到街角的糖水铺上,那家的老板是个阿公,七十岁了,阿婆还躺在床上。他们经常光顾,因为阿婆没有医保。少年人的心肠就这么简单。所以他们不是这片土地上最恶劣的人,恶劣的是大人。那些和穿着制服的城管勾肩搭背的真正的地头蛇,他们有天然的保护伞。

少年人看不惯这些伞,他们去拔。

然后双方都鼻青脸肿,那些人也忌惮少年的血性。少年人不怕死啊。

老陈很清楚这些事情,所以,如果是这般缘由的打架,就是活包公,他也会偏偏心。

他给穆阳碗里到了点酱油。那碗鸡汤太清淡了,一点油星都少见。

老陈开口:“你要做好事,不是这么做的。”

穆阳不吱声,他猜得到老陈下句话是什么。

“你去上学,去读书,都比赤手空拳强。”

穆阳说:“读书的人、上学的人少么,为什么你眼皮底下还会每天发生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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