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潮(38)

作者:阿苏聿 阅读记录

周鸣鞘带着穆阳爬到最高处,坐在没有遮挡和防护的水泥边缘。脚下是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整一个港城五光十色。

他四处找来木柴,堆在一起,轻车熟路地翻出打火机。火苗“簇”地燃起来,他蹲在一旁用一根钢筋翻动,将火烧得热烈。这是他在遥远的长白山脚学的招数,老猎人教他生火。“有火,就有光。有光,”老猎人当时吐了一口烟圈,“就有活路。”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团野火,“噼啪”地炸裂着,火焰和白雪一样,是这个世界执拗的神明。

穆阳垂眼看着这些火星。火星像飞花,落在他的眼睛里。亮堂一瞬,又黯淡,闪烁的中途,倒映城市的灯火。港城总是灯火辉煌。

穆阳问:“他们在做什么?”

周鸣鞘说:“赚钱。”

穆阳说:“你知道钱是怎么赚的吗?”

周鸣鞘沉默,穆阳告诉他:“钱啊,我们就是盲目地把时间兑换成金钱。”

他们从没在这个角度看过这座他们赖以生存的城市,于是长久无言。肩膀挨着肩膀,心脏跳动。他们闲聊,天南地北。最后说道你这样背着护士姐姐带我逃出医院,明天要挨骂。

周鸣鞘却回过头来,垂眼看他。他伸手触碰穆阳的睫毛,微微一颤,像细雪松枝过眼。

他说:“挨骂就挨骂。你开心就好。”你开心比较重要。

穆阳忽然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露出笑,心里升起什么东西,向后瘫倒过去。他用手撑着少年人瘦削的脊背,仰开身子,瞧着天穹云雾后的星与月,半晌轻轻地说:“你喜欢我。”

天地间阒寂了许久,只有木柴爆裂之声。

然后听见周鸣鞘说:“对,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什么?”

周鸣鞘把问题推回来:“你觉得呢?”

穆阳觉得他无耻,扭过头笑了:“我不知道。”但他补充道,“我没有爱过人。”

周鸣鞘慢慢地躺到他身边,伸手拨弄他的耳朵:“我喜欢过。一瞬间。”

穆阳看他,眼里瞬间弥漫上一层吃醋般的冷淡,沉着脸推开他:“哦。”

周鸣鞘把他哄回怀里:“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记得那匹马吗?周鸣鞘说,那天给你扎头发的时候,说我曾经这样给我的马梳小辫子。穆阳说记得,记得你是个王八蛋,把我和马作比较。

周鸣鞘告诉他,那匹马死了。

那是师父送他的马,亲自养的,是一只很漂亮的栗色三河公马。很高,鬐甲几乎顶天,腰背宽广,有一双石黑色的明亮如卵的眼睛,脾气柔顺,看见主人,总忘记自己已是一只能一蹄子踹得人肋骨尽断的成马,撒欢就冲到人怀里,低下头来兴致勃勃地舔周鸣鞘的脸,恨不得把他吞到自己肚子里去。

周鸣鞘一度在马棚里和它同吃同睡。

母亲向来讨厌他与这些东西为伍,禁止老猎人教他用枪。只是这匹马,她拢着袖子远远地站在山头看,看着她的孩子如神子一般迎着夕阳纵马飞奔向山脚密林之中,叹了口气,没有阻拦。

周家找上门来后,要带他回北京。他们嘱咐周鸣鞘,什么也不用拿,吃穿用度,家里都有。说话时嫌恶地看着棚屋里破旧的锅碗瓢盆,言外之意不必多猜。周鸣鞘没吭声,只提了一个要求。他在哪,马也在。

没人拗得过他。他随了母亲,有顽固的深扎在土地里的根系。他们只好开来货车,载着人和马,一路从关外开进北京城。从此,那匹马被拴在人造的草场边,每天垂头丧气地站在低矮的马棚下,吐着浑浑臭气,望向长河日圆之处。

周鸣鞘打来马草喂它,它低头嗅了片刻,不吃,看着周鸣鞘。周鸣鞘在它的眼里看到跨越种族的悲哀,在它的眼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凄凉。他伸手抚摸它的身体,昔日油光水亮、闪烁着草原辉光的毛皮如今黯淡失色,干枯似野火席卷后的山坳。他的心比滴血还要痛,这时,马凑过来,伸出舌头轻轻卷他的手腕,发出一声低鸣。

周鸣鞘听懂了。他抱着它的脖子,轻声问: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过门。我们再去一次,好吗?

马摇起尾巴,伸长了前蹄。它在狭□□仄的马棚中打了转,蹄子轻轻刨地。

周鸣鞘打开了马栏的锁。

他不戴护具,不用马鞭,不需要任何他们嘱托的,“它到底是个畜牲,小少爷还是留个心”的废话,他轻快地发出一声长鸣般的哨响,然后如多年前在长白山脚做过无数场次一样,翻身而上。

马瞬间疾驰而出。马蹄声清脆利落,飒沓如流星。他们像风中矫健的草籽,毫无顾忌,狂奔着要向生养他们的故乡去。叫声和笑声被风吹散了,鬃毛猎猎翻飞,身上有了汗。五花马,千金裘,他们奔出二环,上了高架,四处都是人的尖叫,然后进了公路,两侧的高楼大厦越来越矮,平房越来越少,最终来到内蒙古的水与草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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