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潮(59)

作者:阿苏聿 阅读记录

周鸣鞘找了份工作,两班倒,时常顶着大太阳睡美国觉。

有一天,穆阳趁他睡了,穿过半个港城到工地去。那是穆怀田在的地方。工地上热火朝天尘土飞扬,健壮的男人赤/裸着膀子大汗淋淋,脸上的每一寸褶皱被泥土灰尘填满了。他探着头和保安说要见穆怀田,有人大喊一声:“老穆,你的宝贝儿子!”然后嘟嘟囔囔的声音渐渐远去,却被穆阳的顺风耳捕捉到:“你还真没骗人哦,背着书包,像个好学生样子……”

不知道穆怀田在工地上吹了什么牛皮,把他包装成一个什么样子。父母总如此,好话只对外人说,在你面前尽情数落,于是你总觉得他不爱你。

穆怀田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门口,却停住了。之后磨磨蹭蹭靠过来,没有开口。

穆阳只能先说:“我来看看你。”他说,“还好吗?”

一句话把好多事情都消磨了。

穆怀田请了半天假,消极怠工,带儿子在工地上乱转。他们胡乱说了一些话,都是琐事,避而不谈那些最重要的。直到在一处钢筋水泥般的巨兽脚底下站定,穆怀田抬头,眯着眼睛指给穆阳看:“这是主场馆。这里在建的都是体育馆,要办运动会的。国家说要大力发展体育项目。”他又指向旁边的楼:“那是给运动员住的,两室一厅的房型,气派的很。”

他低下头,踩着脚底下的泥土,那些柔软的野草在粗糙的沙砾上被反复蹂/躏。穆怀田蹲下来:“但其实蛮可惜的。这里以前是一片农田,水稻,有鱼有青蛙。就那么填掉了。”

穆阳仰着头,他的身形在大中午的烈日中变为黑影,模糊不清。他说:“何必呢?”

穆怀田起身:“总是要向前走的。其实我也舍不得,地就那么没了。多可惜。不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地不是我的,楼我也住不起。我也只是给人打工。”

他伸手想揉一揉穆阳的头顶,那儿已被晒得发烫。但他的手扬起来,最终没有放下去,只是搭在穆阳的肩膀上。

“所以,指望你出人头地啊。”

穆怀田这么来了一句。

这句话戳得穆阳脊梁骨疼,终于抬眼看向陌生的父亲:“我这样,你不喜欢吗?”

穆怀田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又补一句:“我这样,叫你失望吗?”

“不读书,不作为,游手好闲,每天骑着车在街上乱逛。哦,现在车也没有了。”

太阳底下,年轻人的声音发闷。

就在这样闷热的惨白的阳光中,在飘着死寂的灰烟尘埃的空气里,不远处拖拉机轰鸣,挖掘机一铲子下去,钢筋水泥呼啦啦地跳起来。一缕烟从指缝间冒出,穆阳甚至一时间拿不准,那烟是穆怀田自己点的,还是热急眼了自己着的,只听见穆怀田说:“阿阳。你爸从来不是非要住那样的房子。”

他眯着眼睛:“你比我聪明,你比我还要早知道,一方水土一方人,水土还能再来,人不可以。”

天空被热气蒸得扭曲滚动,模糊了云雾间一轮奇瑰的烈日。

“我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把烟丢到地上,一脚踩灭。穆阳垂眼看着,火苗灭在沙砾之间时,他觉得自己的心窝也被重重踹了一脚。这一脚却把五脏六腑藏得所有委屈都踢翻了,胸腔忽然疼起来,鼻头一酸。这一脚来得有些迟。

穆阳扭开头,没再和他说什么,穆怀田送他到工地门口。他叫穆阳帮他捧着那只肮脏不堪的黄色头盔,穆阳抱在手里觉得发烫。他在头盔顶端摸到一个小豁口,像是被钢棍戳了一道。他一时间惶惶地想:若下一次,没有那么走运呢?会贯穿血肉,怎么办?

爱和恨都能有余地,但生与死不行。

穆怀田给他在门口的小卖部上买了一支冰水、一包烤烟。他塞到穆阳口袋里:“老师说你没去报道。”

“不上了。”

“打算去哪?”

“我也不知道。”

穆怀田想了想:“你心里有数的,我就不管了。我号码不会变,想打就打。”

穆阳点点头,舔了舔嘴唇。他其实还有件事没有做,但这个瞬间,他开不了口。于是他含糊地点点头,磨蹭地向前走。穆怀田把他喊住。

“穆阳!”他大声喊了这么一句,然而很久之后才再次开口:“你恨我吗?”

穆阳回过头:“你能这么问我,心里早就有答案。”

“我不确定。”

“那说明不重要。”

他走回来,终于下定决心,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牛皮色的信封。他显然把这信封捏来握去好多次,原本崭新平整的封皮留下紧张的汗渍。

“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穆阳说,“给你了。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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