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纪事(4)

作者:苏未寒 阅读记录

这相当于是把几房姨太太全给贬了,明着暗着说她们是小妖精,是来对方老爷榨精取命的。

方老爷气得脸都绿了,叫人把他赶出去。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实诚的相士,方无隅笑得合不拢嘴,追上去拍拍那人肩膀,甩手撒了三枚大洋给他。

他手忙脚乱地接了,道谢之后,又犯起职业病,盯着方无隅的脸不放。

方无隅坦坦荡荡,任由他看,笑了笑,还问他:“看出什么来了?”

那人径自就说,方少爷天庭饱满鼻梁纵深,却颧骨微高,一生大起大落,逃不过颠沛流离。

方无隅笑着指指背后高大的雕梁画栋——

用金丝楠木做装点的屋梁头顶琉璃瓦,富贵逼人,就是龙王来了也想坐一坐。即便方家这头骆驼真被糟践完了,光是这栋大屋,这屋里的好东西,随便一样都够一个穷人摇身一变衣着光鲜。再不济,他还能卖了他那笼子里的金丝雀,那宝贝鸟儿可值不少钱。方无隅思及此,笑容更烈。

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大起大落?颠沛流离?

相士笑而不语,方无隅突然觉得这人笑得可恶,俊脸冷了下来,转念又想,自己信一个术士之言,岂不变得和他爹一样蠢笨?

他放宽心情,笑道:“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向你讨教解救之法,你授予我这秘法后,我还得再赏你三块大洋?”

这是正常要走的程序,方无隅从小混迹街头玩世不恭,还粘过胡子扮过铁口神断,特别清楚这类职业的生财门道。

那人今天铁了心要倒行逆施,对方无隅摇了摇头。

无解救之法,这便是你的命。我一介凡人,只算命,不是神仙,不改命。

他一通神神道道地说完,方无隅已经怒火中烧,他历来藏不住脾气,更不知道谦虚收敛该怎么写,当即要把这人暴揍一顿给自己出气。拳头还没抡起来,方云深款步而来,态度恭谦,把这相士送出门,为他免去一顿打。

那相士走前还是笑,其实他话没说完,命运命运,虽算出了命,但还有个运在。不过他看方无隅似乎是想打人,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走前拍拍口袋里方无隅赏的三块银洋,得了便宜还卖乖。

方无隅邪火上头,没处撒气,照着花圃里的盆栽下毒脚,一路走一路踹,泥瓦盆罐满地乱滚,顺便毒手也一起下,薅秃了一大片花花草草。

大闹天宫完还学孙猴子在他七娘最爱的一盆兰花草里贡献了一泡尿。尿毕,方二少爷十分洁癖地遵守如厕规则,不洗手不是人,寻到水龙头洗干净了他那双犯罪的爪子。

身心通畅之后,他吹着哨子,面容熠熠,发现自己所站之地,头上悬了盏橘红发旧的灯笼,光线憧憧地浸润他一身。

角儿们都在梳妆间里卸妆玩笑收拾行头,方无隅突然想起他哥说金大班新来个男旦长得好看,不由驻了下足。

梳妆间里热热闹闹,都在夸孟希声唱得好,就是突然来个相士匀了大家的神,收尾冷清了些。方无隅隐约听见他们骂那臭相士,同仇敌忾地多听了会儿。

方家来人领戏班出门。天已全黑,那些角儿们鱼贯而出,穿过长廊,一张张白嫩的面孔,素面朝天,每个都眉清目正。

方无隅站在花叶缝隙间挨个欣赏一遍,好看是好看的,只不过都不拔尖。

大约那什么新来的也在里边,既然不拔尖,过眼也就过眼了,懒得多加追寻。

方无隅老大没趣,咕哝一句:“还没我的金丝雀好看。”

就听一人警觉地问:“谁?”

方无隅转身,戏班去得远了,单有一袭白褂子缀在最后,抱着班主遗忘的一件孔雀氅。他衣摆扫过长廊,听见方无隅的声音便跨了出来,一只手拂开拓弯的柳叶,穿过朦胧月影而来。

方无隅为之定睛——来人乌沉沉的眸子,担一身月光,才卸了妆经过凉水浸润的面皮缺乏红润,像踩着厚雪从数九寒天里行来,白褂严丝合缝,瘦而不弱,无端清冷周正。

方无隅直了眼。

显而易见,这便是方二少爷审美里终于够得上拔尖二字的容颜。

两人打上照面,方无隅笑问:“你是金大班的?你叫什么名字?”

孟希声差点以为是贼。不过方无隅衣着体面,养尊处优,和贼沾不上边。

时下流行的奶油包头梳得瓦亮,夜里能当盏灯用。一套合身的洋西装,内里衬衫白得一尘不染。外国名表、右手拇指上的一枚戒指,处处透着贵气。

孟希声有眼力,在北平城的梨园行时经常能接触到富家子弟。

方无隅有趣地盯着孟希声,神情戏谑。他知晓下九流的戏窝子里会有几只明艳的蝴蝶,却不知还能看到这样白云霜雪般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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