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40)

作者:刀上漂 阅读记录

小儿聪颖异常,喜得老父常将他抱在膝头,不知如何宠爱才好。

后来有人发现,他于丹青一道似有天赋,随手拿树枝在沙地上一划,竟方是方,圆是圆,不用尺具也合乎标准。

那人大感惊奇,便找到梁父,劝他为梁元敬请一位绘画上的名师,悉心教导,以免浪费天资。

梁父对此欣然同意。

彼时焚香、丹青、弈棋、抚琴属君子四艺,是士人闲暇之余,偶尔寄托志趣的高雅爱好,族中子弟亦有不少擅丹青者。

梁父为爱子请来了山水绘画大师吴双林,他本是南唐宫廷画师,李唐亡后,不愿奉诏入赵氏翰林画院,便在扬州瘦西湖畔搭了座草堂,在此隐居养老,还取了个号,自称“西湖遗老”。

此后,梁元敬师从数位丹青名家,山水松石学吴双林,花竹翎毛师从葛昇,兼工人物,佛道学慧音和尚,博采各家之长。

梁父终于发现自己在育子上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那便是梁元敬在丹青一道上的兴趣,远远多于读书。

他为了画画,竟连书也不读了,每日为了作画,可以到茶饭不思的地步。还喜欢外出写生,“画痴”的名声愈传愈响。在学塾听讲时,要么两眼呆滞神游天外,要么在书本上信笔涂鸦,惹得昔日看好他的夫子常常在他背后叹气。

为了纠正他这个坏习惯,家中连戒尺都打断了七八根,可此子顽固异常,即使被抽的两手鲜血淋漓,皮溃肉烂,也只会跪在院中,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作画,让人看了只能无奈叹息。

梁父看他的眼神日渐失望,又一次落第,更让这种失望攀到了顶峰。

“不思进取!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尽学些雕虫小技!我梁家没有你这种辱没家风、败坏门庭的不孝之子!给我滚!滚出扬州!”

盛怒的父亲将他的画具一股脑丢出门外。

十五岁的梁元敬就这么被父亲逐出了家门,他跪在细雨中,将地上零落的画卷一一拾好,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秋雨斜飞,沾湿了少年纤长的睫,挺直的肩背。

临走前,二姐追了出来,偷偷塞给了他一些银钱,才使他不至于身无分文地流落街头。

-

离开扬州后,梁元敬一路西行。

听闻川蜀风光秀美,有民谚云“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李白的诗中更是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想去看看。

他搭上一艘货船,住在最底层的货舱,靠给船老大算账和帮船上水手写家信挣些微薄的润笔费,抵作盘川。

闲暇时,他便搬了桌椅,到甲板上绘画,滚滚长江东逝去,两岸青山,江上舟楫,天际夕阳残红,尽化作他笔下的水墨丹青。

就这么一路且行且画,进入四川地界时,已经是第二年春。

祐安二年,三月望。

梁元敬游览益州青城山,在山上的长生观住了十天半个月,因为一连多日废寝忘食地作画,夜里受了山间凉气,患上了风寒。

下山那日,恰是个艳阳天,他背着画具,撑着纸伞,来到山脚的长街上。

春日的阳光热度丝毫不逊于夏日烈阳,他热得头晕耳鸣,口干舌燥,本想去茶肆讨碗凉茶喝,然而数了数钱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后,惊觉自己竟连碗茶都买不起了,只能无助地站在街边,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唇,眼巴巴望着别人喝茶。

茶肆中有说书先生讲《三英战吕布》,正讲到紧要之处,众茶客听得目不转睛,口咽唾沫。

“正说那吕布纵赤兔赶来,那马日行千里,疾走如风。看着赶上,吕布举方天画戟,对准公孙瓒后心便刺。斜刺里却有一名虎将跃出,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丈八蛇矛,飞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张飞在此!’”

激动人心的讲述中,却插进来一道不怎么和谐的歌声。

“高高——山上哟——”

“一树——槐——”

“手把栏杆噻——”

“望郎——来——”

那歌声清脆动听,如高山流水,如出谷黄莺,霎时让梁元敬灼热的身体清凉下来了,他心念一动,循着歌声,转身回望。

仅仅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街心坐着一名歌女,她穿着耀眼的红衫红裙,怀抱琵琶,年岁并不大,不过十二三光景,眉目却生的极美,漆黑的眉,清亮的眼,唇边挂着笑容,虽尚存有几分稚气,却不难窥出日后的绝代风华。

正是“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琵琶女注意他在看她,也向他投来目光,兴许是觉得他是个怪人,秀气的眉头微微拧着。

梁元敬提提唇角,想尝试着给她一个礼貌友好的微笑,然而下一瞬,眼前一黑,他就那么倒在长街上。

意识陷入黑暗前,视野里最后留下的,是琵琶女火红的裙摆,如哪一年经过的不知名山谷,那里开满漫山遍野的虞美人,如火如荼。

-

再次醒来,映入梁元敬眼帘的,是简陋的屋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椽木,还有一双乌溜溜的杏仁眼。

“……”

“啊!”

“杏仁眼”没预料到他突然睁眼,吓得大叫一声,往后一跳,摔了个屁股墩儿。

梁元敬还未开口询问她是否伤着了,她就拍拍屁股,若无其事朝门外跑去,边跑边喊:“阿哥——他醒了!怪人醒了!”

“怪人”梁元敬:“……”

不过多时,外面走进来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杏仁眼”跟在后面,扯着哥哥的衣角,从他背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偷看梁元敬。

若是被他抓个正着,就“嗖”一下缩回脑袋,像只小仓鼠。

梁元敬心中觉得好笑,只能尽量不去看她,与她哥哥攀谈,同时打听情况。

原来离那日他晕倒在长街上,已过去了三日,这位名为“李雄”的年轻人将他带回了家,并为他请了大夫诊治。

大夫说他寒气入肺,高热不止,这才昏厥,接下来须卧床疗养数日,方可痊愈。

梁元敬向李雄道了谢,李雄却摆手道不打紧,让妹妹继续守着他,去外面给他煎药了。

梁元敬与那姑娘大眼对小眼,忽听她脆生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梁元敬认真答:“小生姓梁,名泓,字元敬。”

“小生?你很小吗?”

“……”梁元敬红着脸说,“不小,我年十五了。”

“哦,我十三,你比我大两岁,”小姑娘说,又皱起眉,“你到底叫梁泓还是梁元敬呀?”

梁元敬说:“都是,元敬是我的字,由恩师所取……”

“行,那我就叫你梁元敬了!”小姑娘干脆爽快地打断他。

“……”

梁元敬的脸又红了,除了家人、恩师与同窗好友,还从未有人这么亲密地叫过他,更别提还是个姑娘家。

“我叫阿宝。”

“阿宝小娘子。”他温和地说。

阿宝却蹙起眉,道:“什么‘阿宝小娘子’,阿宝就是阿宝,没有什么‘小娘子’。”

梁元敬与她交谈数句,已逐渐摸清她大概不喜说话文绉绉那套,直来直往最好,便只能客随主便,失礼地直呼她的闺名。

这实在有违他平日的习惯,因此喊出那声“阿宝”时,耳根都染上了红晕。

阿宝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得知了他是扬州人士,生母早亡,父亲健在,上有三姊,家中行十二,尚无婚配。

最后她问梁元敬:“你有钱吗?”

“什么?”

梁元敬被问得猝不及防,一脸怔愣。

阿宝换上一副凶巴巴的面孔,咬牙切齿道:“我阿哥为了给你请大夫,花光了家里的银钱,连答应给我买的甜糕都没买,你现在醒了,还我糕来!”

“……”

梁元敬垂眸,看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白嫩嫩的掌心,生平头一回有了挖个地洞逃跑的冲动。

上一篇:老祖宗她不想活了 下一篇:有那个猫饼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