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73)

作者:刀上漂 阅读记录

自昨日她入魔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便切断了,她不必再被拘在他身边五丈之内。

梁元敬趿鞋下了榻,撑着油布伞在寺内四处寻找,最终在文殊院东边的钟楼上找到她。

阿宝抱膝坐在青色琉璃瓦上,看天际细雨不断。

梁元敬收了伞,提衣上楼,他如今体弱,走三步便要停下来休息喘气,待上到钟楼时,后背已生出一层冷汗。

大相国寺的铜钟高约八尺,重逾万斤,上铸有“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法|轮常转”十六字铭文,乃当年太.祖在位时命工匠所造,本来承担为东京城居民报晓的作用,现已废弃不用了,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铜绿。

“阿宝。”他出声轻唤。

“你不该来。”

过了许久,钟楼顶上才传来淡漠的女声,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缥缈得似乎听不见。

“进来罢,”梁元敬说,“在下雨。”

“那又如何?鬼魂是不会被雨淋湿的。”

阿宝从琉璃瓦上飘下来,停在半空中,一袭红衣,墨发披散,眉间黑痕愈发明显,周身的煞气又变重了,连纷飞的雨丝都避开了她。

梁元敬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她却瞬间后退出老远。

“回去罢,外面冷。”

阿宝说完,便转身飞进了云层里。

梁元敬扶栏远眺,唯见天地间细雨纷纷,白茫茫一片,东京城笼罩在朦胧雨雾中,再也不见那一抹红衣倩影。

“阿宝……”他喃喃呼唤。

-

腊月三十,一岁之除夕。

这一日,禁中会举行驱祟除疫的大傩仪,皇帝亲事官、禁军班直戴面具,着甲胄,手持金枪银戟、五色龙旗,教坊司伶工扮作判官、钟馗小妹、灶君、土地神、五方鬼使,鼓乐吹笙,自禁中出东华门,一路浩浩荡荡奔往南薰门,到转龙湾埋祟而归。

入夜后,爆竹声通宵达旦,闾巷可闻。

京师士庶百姓在家中围炉而坐,直至子时方散,谓之“守岁”。

在这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刻,阿宝的灵柩出城北封丘门,运往万岁山。

她盘膝坐在自己的棺盖上,前方是为她诵经的三十六名僧尼,打头的守真大师身披金红袈裟,手持金刚铃,每七步一摇铃,觉明和尚手持引魂幡,为其护法。

哥哥李雄为她披麻戴孝,双眼已哭得红肿不堪,撒着纸钱,每走几步,便要高喊一声“阿宝,魂来”,嗓音喊得嘶哑难听。

灵柩后面,还有送葬僧人七十二名,恰好凑足“一百零八”的整数。队伍最后面,梁元敬远远地跟着。

“回去啊……呆子。”阿宝轻声说。

队伍抵达万岁山脚时,觉明和尚来到梁元敬身前,目带怜悯,劝道:“就送到这里为止罢。”

梁元敬怔了许久,最后道:“好。”

他停驻在山脚,目送僧众将棺木抬上山去,灯笼烛火照亮寂静山林,坐在棺盖上的那抹红影,始终未曾回头。

-

永宁四年,正月初一。

阿宝的安魂法事正式在崇宁寺内设坛举行,她的灵柩被安放在弥勒宝殿中,由守真大师率领弟子觉明,兼一百零八名僧人,昼夜为其诵念往生经,殿中檀香缭绕,木鱼声声,彻夜不休。

数日过后,阿宝身上怨气果然有所消减,心中燥意下降,耳畔不再喊打喊杀声不停,眉心那道黑痕也比之前轻了。

正月初三,李雄上山来,带来一包王婆婆家的蜜糕,供奉在她的灵位前,并将一卷画轴扔进火盆里焚烧。

与此同时,坐在后山佛塔上看风景的阿宝手中收到了一幅画。

画中是禁军兵士在为了大礼年的盛典预演车驾,车前有大象七头,象所卫士着紫衫,戴交脚幞头,跨坐在大象的颈上,手执短柄铜钁指挥大象转圈。

街道两侧,挤了不少百姓在引颈观看,其中有个垂髫小儿,一时没被爹娘看住,竟冲出了拦人的朱漆杈子,一头大象受了惊,前蹄高高跃起,眼看就要将那小儿踩踏而死。

作画的人画得这样逼真,象蹄下小儿张口啼哭之状,象颈上卫士高举手中铜钁,预备刺下的样子,还有街边众人惊恐瞪眼的面容,一蓝衫妇人满脸是泪,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却被周围人拉住的动作,皆栩栩如生,让画外人能切实体会到当时险象环生、命悬一线的紧张局面。

画卷左上有字,一手行云流水的书法:

过宣德楼,见大礼预教车象,一黄口小儿无故冲出,险丧生象蹄之下,幸得无名汉所救,料想若卿在此,必拍手大呼,故作画一尺,以全当时场景,供卿一乐。

落款:夫,元敬。

阿宝捧着画,果真扑哧一乐,手指缓缓抚摸画卷,柔声道:“那无名汉,便是你罢。”

此后的每一日,李雄都会上山来,带些糕点,烧画一幅,画中有市井街巷,有酒肆茶铺,有汴河上的虹桥,也有他们去吃过羊肠面的潘楼街面摊,还有樊楼、朱雀桥外的瓦子、州桥夜市。

每幅画上,都有梁元敬的亲手题跋,内容无一不是说他今日又去了哪儿,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如果阿宝在的话,她会如何如何。

最后的落款都是:夫,元敬。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东京城陷入了彻夜狂欢之中,大小街巷挂满花灯,望之如昼,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纷纷前往宣德楼观灯。

因国朝新后册立,这一年的元夕格外热闹隆重,光那鳌山灯便有两层城楼之高,灯上绘十二生肖、神仙人物、有水从灯山最高处落下,状如飞瀑。

此外,还有花灯、鸟灯、兽灯、鱼灯、麒麟灯不计其数,更有教坊司众舞动鱼形、龙形的彩灯,如鱼龙闹海,看得人眼花缭乱。

门楼前,有东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艺人表演,击丸蹴鞠,踏索上竿,女子相扑,更有吞铁剑、吐烈火的奇术异能,令观者目不暇接,直呼精彩。

宣德楼上,设有御座,官家领着后妃公主、宰执百官一起观灯,与民同乐,各馆阁学士还要作词,以呈御览。

这一夜是如此的喧嚣热闹,以至于远在城外万岁山上的阿宝,都能遥望见东京城里的璀璨灯火。

她想起那日送阿哥去渡口登船,她与梁元敬说,等上元夜,她要和他去宣德楼看女子相扑,上樊楼观灯,他们还约好日后去泉州看海,然而如今,她只能从画中与他一起观灯了。

阿宝苦笑,捧起手中画卷,低头看他今日送给她的画。

宣德楼前,火树银花,星陨如雨,艺人献百戏。

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中间,围着的是两位膀大腰圆、坦胸露.乳的相扑女子,其中一位正处于弱势,眼看要被对手绊倒。

周围的观众纷纷举臂欢呼,每一个人的神情姿态都各有不同,还有一个头梳丫髻的小女童,被嬢嬢抱在怀中,手中拿了根糖葫芦,正要往口中放。

画卷左上同样有题跋,是稼轩居士的一阙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词的最后,附有一句落款:恭贺娘子芳诞,夫,元敬。

“你还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

阿宝的指尖留恋地抚摸过那一行墨迹,心脏酸胀不已,只可惜哭不出来。

画卷化作银色光点,消散在她的手中。

她仰起头,坐在佛塔上,双腿在半空荡来荡去,看今夜的星。

冬日的夜空总是灰蒙蒙的,不如夏夜明亮,她倾尽全力去找,也只找到几颗黯淡的星子。

阿宝多少有些失望,感觉老天不太给她这个过生辰的寿星面子,不过……

人死了还能过生辰吗?应当不能罢。

没意思。

阿宝无聊极了,正想翻下去,去自己的灵堂顺几块糕吃,却忽然目光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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