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109)

作者:蒋蟾 阅读记录

赶巧他人就在B市,并且也真的想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事,考虑一番后,就应下了对方的请求。

他直觉此人跟陈德林并非是一路,至于这直觉到底对不对,赌徒的心态在这一刻又出现了,他打算亲自去验证。

舒从俊跟他约的见面地点在城西的一处富人区,这地儿魏之宁头一次来,进进出出的豪车款式先不论,单看挂的牌照,个个都是闪瞎眼的五连号。

魏之宁一个个瞻仰过去,坐在舒从俊派过来接他的这辆挂着66666的奔驰大G里,渐渐也心平气和了下来。

车子停在一栋独门独户的庭院前门,魏之宁人愣住了,他没想到舒从俊会直接邀请他到家里来,不管怎么说,都不太符合规矩。

他下了车跟在接应他的人身后,跨过青石门坎,踩着大理石铺就的笔直小路,院子里种满了争奇斗艳的各类花朵,沿途芬芳拂面,沁人心脾。

舒从俊穿了身月白色的练功服在一处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练太极拳,听到背后步伐将近,他顿住动作,转过身后眼底浮着一抹介于激动跟迟疑之间的复杂神色。

“舒老师。”魏之宁立在距他大约三米远的地方,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

舒从俊应了一声,遂把挽起来的灯笼袖往下一捋,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走,我们去屋里坐。”

会客厅三面玻璃墙,正对着一处翠绿的竹林,保姆在他们落座后端来茶水,魏之宁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正,舒从俊用眼神示意他:“喝茶。”

“谢谢,我不渴。”魏之宁一心只想着快快从他口中探寻更多关于母亲的事,直入正题道:“舒老师,您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舒从俊端起杯子呷了口茶,放下杯子后叹了口气说:“你母亲生前,最爱喝这明前龙井。”

见魏之宁并未接话,舒从俊又开口问:“你今年多大?”

魏之宁:“虚岁22。”

舒从俊混沌的眼珠上隐有泪花闪烁,“我总是恍惚,原来文文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

魏之宁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握,直视舒从俊的眼睛,问出了二十多年心底最大的疑问:“舒老师,我想知道,我母亲真的是自杀死的吗?”

他明显感觉到,在自己问完这句话后,舒从俊抽了一口气,眼角蜷起的皱纹蓦得加深了许多。

“是。”半晌,舒从俊吐出一个单字,又望着魏之宁艰难道:“但,她并非是心甘情愿要自杀的。”

宛如平地一声雷,在魏之宁脑袋里嗡得一下炸开了,浑身的血液开始以心脏为中心向五脏六腑扩散出放射性的寒意,顷刻间冻结全身。

“舒老师,我听不明白,什么叫,并非心甘情愿自杀?”

宁文文遇到陈德林的时候,正值春风得意马蹄疾,名气带来的金钱跟地位蒙蔽了她的眼,使她看不清这个男人的真实面目。

那些知晓真相的人却都统统躲在暗处,巴不得她一脚踏空从塔尖坠落,然后蜂拥而上分食其血肉。

“等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看着她天真烂漫的脸,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陈德林结过婚了,是个有妇之夫。她所憧憬的幸福未来,其实是个不堪一击的玻璃城堡。”

舒从俊痛心疾首于自己最骄傲的女学生一步踏错,明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却仍懵懂不自知。

为了及时止损,舒从俊背着宁文文去找了一次陈德林,对方的态度很诚恳,用极度惭愧的低姿态向舒从俊保证,木已成舟,并且他真的很爱她,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妥善安置宁文文以及他们的孩子。

“我只能相信他,他太会演戏了。枉我教了半辈子表演,到头来却被这样一个阳奉阴违的无耻之徒蒙骗。”

然而,纵使陈德林在舒从俊面前夸下海口,却防不住东窗事发,他那位高门大户出身手段极其强硬的厉害老婆,终于还是知晓了丈夫在外沾花惹草的偷腥之事。

陈德林作为豪门赘婿,自是不敢跟老婆离婚的,不仅如此,他还一口咬定是宁文文勾引在先,自己只是抵不住诱惑,一时糊涂犯下了错误。

宁文文为其诞下一子的那天,B市各大报刊杂志的头条新闻清一色全都是,著名女星宁文文寡廉鲜耻,争做小三,德不配位。

“你母亲是个很坚强的人,事发之后,她虽颓废过一阵子,却并未被彻底击垮。她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息影退圈,然后回到老家去,用那几年攒下来的钱,将你好好抚养长大。可是陈德林的夫人,并不想轻易放过她。”

陈德林老婆家祖上是带兵打仗的武将,一家子铁血手腕,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好好的上门女婿,竟敢在外育有私生子,简直有辱门风。

对方很快派人找到宁文文,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母去子留,要么交出孩子,任由他们处置。

“你母亲不可能把你交给他们,那无异于送你去死。陈德林夫人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你们母子二人,只能留在这世上一个。”

初秋的B市,正午的空气中还隐约留着夏日的痕迹,可坐在舒宅会客厅里的魏之宁,却只觉一阵阵阴冷从骨头缝里层层叠叠地泛上来,冻得他不得不伸手端起面前的热茶一饮而尽。

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反复诘问,在无数个午夜辗转反侧的梦魇中,他都在诘问自己撒手人寰的母亲,为什么狠心抛下尚在襁褓中的稚子。

他诘问了二十多年,也误会了二十多年。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

魏之宁抬头看向对面神色哀恸的舒从俊,即便努力控制,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仍旧颤抖地不成样子:“……她是爱我的,对吗?”

“她怎么会不爱你呢?”慈眉善目的舒从俊眼底裹着不加掩饰的怜悯和疼惜,“她爱你远胜过自己的生命,孩子。”

面前的茶杯空了,舒从俊唤来保姆,让她再去沏壶新的。

保姆回来的时候,不仅端来了新鲜的热茶,还有一盘切成四方小块的豌豆黄。

“尝尝。”舒从俊温和地说:“这道点心,也是你母亲馋嘴的时候最爱吃的。”

魏之宁怔怔地盯着那盘豌豆黄,稍作迟疑后,才缓缓伸手拿起盘边的叉子。

他细嚼慢咽的模样落在舒从俊眼中,惹来对方突然重重叹了口气,无比自责地说:“你母亲走后没几天,我就收到了一封她生前寄来的信,信上写着一个地址,她让我按照那个地址,去找一个叫魏招娣的女孩。”

魏之宁动作一顿,抬起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直直地看向他,等待着下文。

“可等我去了那里,遍寻无果,并没有找到一个叫魏招娣的。我一度以为,总归还是他们那边的人,抢在我前面把你给找到了。以至于这么多年,我在B市的茫茫人海中,找到过无数个魏招娣,却一直没有关于你的消息。孩子,这么多年,你到底在哪里?”

魏之宁无知无觉地掐着掌心,突然有种恍惚似梦中的无力感。

他缓缓开口,对舒从俊说:“抚养我长大的人,她叫魏胜男。”

时光簌簌回退,光影被撕扯重塑,渐渐从鲜活明丽褪色成了泛黄的斑驳。

二十几年前深冬的某个夜晚,打工妹魏招娣在护城河边捡到影后宁文文跟她怀里刚足月的奶娃娃,带着母子二人回到自己的出租屋。

当时的她已经抛弃了山沟沟里那对爹妈取给她的贱名,左邻右舍以及厂里的工友都只知道她叫魏胜男,魏招娣这个名字,是宁文文从她丢在床头的旧身份证上看来的。

几日后,魏胜男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宁文文确认死亡的消息,16岁的少女脑海里闪出的是一个无知而无畏的大胆念头,她要把自己偶像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抚养长大。

小屋逼仄狭窄,转个身就能撞到床脚,床铺正对着的窗户口,常年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邻居三更半夜打架骂街,正常人待在这里都能被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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