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性(109)

作者:何暮楚 阅读记录

连声的尖叫牵扯着每一下剧烈的心跳,一扇车门阻挡了大半,仍有部分杂音丝丝密密地戳刺着神经。

时聆隐有直觉,双手在裤管上抓挠出浅痕,克制着自己摘掉领带的冲动。

看不见的外界发生何事,商行箴是否还在他身侧,他一概不知,正坐立难安时,主驾门开了,香水后调连同夏风涌入鼻腔,时聆又安定了。

“叔叔。”明知什么都看不到,时聆还是朝那个方向望去。

商行箴倾过身去给时聆系安全带,见过太多生死,他本可以保持平常心,可因为时聆在身边,他多了份顾虑。

怕时聆走出一个噩梦,又受另一个噩梦所困。

安全带的锁舌插入锁扣,商行箴发动引擎,手心薄汗蹭上方向盘,他活动了下十指,攥紧了,摆动车头给油驶离了灰鹤俱乐部楼下。

迎面驶来闪着红蓝灯的救护车,呜呜鸣叫仿佛生命来去的催促,沉黑的库里南呼啸着与洁白的救护车擦身而过,商行箴没减速半分,直至开阔的市区中心,满街的熙攘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他才靠边停下了车。

车没熄火,车厢内灌足了冷气,只有窗外灼眼的炽阳提醒商行箴此刻还处于烈夏中。

他朝副驾看去,时聆的双手依然紧紧地抓着裤管,他舒了口气,覆上时聆的手背,解救了对方的慌张。

“没事了。”商行箴一手摘掉缚在时聆脸上的领带,抚着他的后心把人按到自己肩上,“时聆,可以睁眼了。”

时聆的脑门搭在商行箴肩膀,侧耳彷如能听见商行箴的动脉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中间的扶手箱太碍事,时聆倚靠了一会,嫌拧着上半身的姿势不舒服,坐正睁开了眼。

眼前树影微晃,绿意点缀钢筋水泥,行车川流,游人如织,一切好像如常。

可这些又更接近假象,方向盘上未消的指印是真的,盘旋脑中的救护车鸣叫是真的,灰鹤俱乐部楼下毫无预兆的告白也是真的。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商行箴按下接听,冷静地回应了几句,挂断后把手机扔到仪表台上。

“时聆,”商行箴握着时聆的手,语气平淡得如随口聊起一桩琐事,“齐文朗跳楼了。”

时聆的心脏霎时漏跳了一拍,零散的片段杂乱无章地入侵着脑海,穿校服的齐文朗把他甩下车时得逞的大笑、齐文朗抠开他的伤疤时毫无怜惜的眼神、齐文朗走投无路向他下跪时熄灭的高傲、齐文朗面对一份协议时满面的呆滞。

他并不同情,只感觉这一切结束得太突然。

“死了吗?”时聆问。

商行箴道:“俱乐部顶楼在第八层,底下没有任何缓冲物,他活不成。”

时聆又问:“你亲眼见着他摔下来吗?”

商行箴的冷血在这一刻袒露无遗:“嗯。”

时聆抬了抬左手,后知后觉被商行箴握着,于是抬起右手抹了把脸。

挡风玻璃是一块荧幕,当中的画面是流动的,生离死别不足为奇,无论何种情绪都是短暂的,没人会因此停下脚步。

商行箴摩挲着时聆的指关节:“需要抱抱吗?”

时聆笑了笑,有种与商行箴同流合污的奇异快感:“不难过,不需要安慰。”

右掌下时聆的左手在回温,商行箴松开他,重新攥上方向盘:“情绪还好吗?”

时聆摸了摸别在包上的小提琴胸针,说实话,他还深陷于震愕中无法自拔,只是还没忘了今天决定随商行箴出门的另一个目的:“叔叔,你往金地湾开吧。”

商行箴意外地觑了他一眼,没再多问别的,启动车子拐回了大路。

旧城区距离这边很长一段路程,足以让人在路上思考许多有意义或无意义的事情,譬如齐文朗会不会被奇迹救活,譬如齐康年和齐文朗都在夏末死掉,他们的忌日隔了多少天,再譬如齐文朗借口离开咖啡厅时,兜里是否真的有根烟。

“叔叔,”时聆回头问沉默开车的人,“齐文朗的自杀会跟我们扯上关系吗?”

商行箴没说会或不会:“刚才打给我的是慕朝,出事之前他就结了账转雪茄馆去了,瞧见一水儿侍应往窗边凑才知晓怎么回事,毕竟是齐文朗自杀前最后接触过的人,他打算配合警方做完调查再走。”

时聆小幅度地颔首,没答话。

商行箴哄慰道:“没事的。”

“那份协议他没签字,还能作数吗?”时聆问,“只盖了公章,算不算有效?”

“看相关部门怎么判定。”商行箴说,“就算无效也不亏,当初签的四方协议将齐家所有人绑定在上面,他们的房产是拍卖或出租,全凭绘商和程信处置。”

锐鑫银行那边还有齐晟之前的一批抵押物,商行箴跟高行长一直保持联系,那批抵押物最终会以债权资产包的形势进行交易,到时绘商会派人将其低价收入囊中。

至于协议上的条款得看后续走向才能商榷,齐晟还欠着程信一大笔钱,程慕朝那么精明的人,绝不会让自己有所损失。

车子在金地湾门前刹停,上一次两人同时出现在这里,因为隐瞒,因为不信任,他们爆发了冷战,后来谁都绝口不提这个地方。

时聆在春节偷偷过来探望过时云汀,商行箴曾路过想要查明真相但最终选择放弃,之间发生的事也没向对方透露半分。

有些隐私终会揭秘,有些疑问终会解开,其实只需要一点耐心去等待。

下了车,时聆熟门熟路到门卫室登记,商行箴看着他写下门户信息,一座1208。

撂下签字笔,时聆摸过手机上的挂坠按了一下,商行箴收到感应,问:“干什么?”

“以后不会再有事情瞒着你了。”时聆朝一座的方向走,不时转头用眼神催促落在身后两步之遥的人,“叔叔,你不是问过我跟谁姓吗?”

从时聆提出去金地湾开始,商行箴便一路揣摩原因,有想过时聆要摘除他的心结,有想过时聆要推翻他们当初的隔阂,却没料到时聆如此直接,近乎于明显地把答案摆在他面前。

小区人行道平坦开阔,商行箴却像路遇石子绊脚,硬生生刹住了步伐。

时聆后退两步拽他的手:“我随我妈姓,她名字很好听,叫‘云汀’,就那个诗句,秋色淮上来,苍然满云汀。”

商行箴踩在满地阳光上,在俱乐部楼下亲眼目睹全过程的坠楼画面还没从脑中挥散,时聆的声音是最好的护符。

可现在听着时聆为他拨开云雾,他反而颇有些踌躇不前:“她一直住在这里?”

“嗯,但我……不常有机会过来看她。”时聆牵着商行箴走出一截,渐渐慢下了步伐,嘴边的笑意也淡了,“你还是有点膈应,是吗?”

商行箴心情极其复杂,但绝不是因为任何不适,他反扣住时聆的手,说:“别乱想,只不过一直默认你没有别的亲人,有点意外。”

“所以当时看到那份齐家亲属名单上没出现我妈的名字,我松了口气。”时聆说,“叔叔,我之前选择隐瞒,是因为摸不透你的态度,我想保护她。”

商行箴总算明白时聆为何在他每次动怒后都要躲他很远,抛却害怕,实则更担忧他会波及他唯一的亲人。

商行箴问:“你现在是想带我去见她?”

踏进电梯间,时聆戳下按钮:“嗯,你愿意吗?”

都走到这里了还有什么推辞的理由,商行箴单手正了正领带结,面对过种种大场面,唯独这次有些没底:“时聆,带你去见我家人之前,我可是给了你时间准备的。”

时聆从电梯面板上移开眼:“你紧张了?”

商行箴不认:“你好歹让我买个礼物,缓个劲儿。”

“我妈又不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你带礼物见她反而坐实了。”梯门开了,时聆进去按下十六楼。

商行箴问:“1208,不是十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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