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派(203)

作者:予春焱 阅读记录

他浑身酸痛,无法计数时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第一万次想挣脱,第一万次无功而停,因为身体的饥饿和疲惫完全不是意识能够战胜的限制,况且就算他从这圆木桩上下来,茫茫沙漠他又该往哪里去?难道要光着身子在黄沙中跑,然后死在地上被沙匆匆入葬。

哦不不,不要想那些,想想眼前。

安德烈转过头,咬上他刚才错认为“青蛙”的伤口,舔了舔血来止渴——没什么用,但是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

时间太长了,他的腿一直在打颤,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贫血,还有可能是缺糖、炸鸡和汉堡、可乐……可乐?——艾森……艾森?——该死的赫尔曼……

噢噢,想想眼前吧。

……可是眼前有什么好想的。

他可能需要换一边舔血,这边的伤口溃烂了。

安德烈开始觉得痛苦,意识真是可怕的东西,在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堂皇而至,带来求生欲和感知力,放大外界的折磨,却又让你不想死。

还不如早早放弃,睡一觉再也不必醒来。

安德烈在烈日下闭上眼,睡着了。

等死,或是等一阵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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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降神-2

沿着9号公路的树丛再向东,是片开阔的黄土地,土地上没有庄稼也没有屋舍,再向东百来英里,才有零零碎碎的低矮住宅,被架起的高压电线杆远远地连成一片,像天上的星座,只是土气很多。

安德烈在这里看过一支穿黑衣服的队伍,为首的老头儿捧着黑白色的照片,佝偻地走在最前面,一条腿迈出以后先抖一抖,才落到地上,另一条腿跟着被拖过去。他走得这么慢,还是把后面的许多人甩在了身后。他的老脸因为风沙吹得皱巴巴,像风吹过的池塘里的水,一只眼迎风流泪,然后腾出一只手,擦擦相框上积的风沙。

后面的人低着头或转着头,没什么表情,仿佛刚从一场午觉中醒过来,带着点百无聊赖,带着点烦,拖拖沓沓地跟着。稍微靠前的男人在擦西服上的一块污渍,揪着衣领抠了抠,没有抠掉,抬头看了眼土路上的坑,踢了一脚,走过去,再低头看污渍,伸出食指舔了舔,再用湿手指搓一搓,专心致志地驱这一块斑。他身后的女人拎着一个手包,越走越慢,时不时停下来看手机,再跟上去,有个男孩儿抓她的裙角跟在她身边走,她转头看看没有人在看,用高跟鞋踩在他的鞋面,转了转,男孩儿放开她,等了几秒,又重新跟上。他们身后,是更多面无表情的人,单调地跟在后面,如同阴沉沉的天一样,都心不在焉。

队伍龟速地移动着,领头的老头儿走起路来非常用力,多少显出些辛苦。后面的人远远望去,像一道道黑色的玩具兵,一团雾一样慢慢地跟在老头儿身后飘。

然后相片掉了。

老头儿停下了脚步,队伍也突然停了下来,这团云雾突然停止在了原地。擦污渍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抠衣服。

老头儿转头看看,没有和谁对上眼神,便转过身,直直伸出一条腿瞥到一旁,半蹲半跪地去捞相片。

捞起来,他撑着地,颠簸着跳了两下,站直身体,擦了擦相框,吹了吹。然后继续向前走。

队伍也一起跟上。

安德烈远远地望着这群黑衣小人向远处走,远处黄土坡上有大大小小的坟堆,到了这个时节,坟头上各各吹着幡旗,在风中还会传出纸条的压梭声。他们平静地像是一队葬礼演员,沉默地向幡旗地走去。山羊在坟堆中间的空地上嚼草和粉红色的小花,频来的雨和土让它们的皮毛脏兮兮,偶尔它们也嚼祭纸,蹄子一屈一缩,插进泥土里。黑色小人靠近以后,它们便懒洋洋地朝内侧动了动,人们从羊中穿梭而过。

要下雨了。

安德烈转头看伏基罗,伏基罗躺在屋外的长椅上打瞌睡。

他那时十三岁,有很多问题在想,有很多疑惑想问,他最想知道伏基罗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要回来,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再走。但他没敢问。

或许是这过分冷漠的送葬队伍带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冲击了他,安德烈走到伏基罗的身边,抱着腿坐了下来。

雨前的风渐渐加大,安德烈的背后传来伏基罗身体的热量。

伏基罗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觉。安德烈转头看看,又转了回来。

树叶在地上打转,因为穿得薄头开始发晕,或许要感冒。

很多年后,安德烈鬼缠身的时候会回忆起这一天,这个场景。

伏基罗的来来往往,吊起了安德烈的心跳,他再这么说服自己不在意,可还是因为伏基罗将自己的生活割得零零散散,如同一群离散点,伏基罗在的时候是一条线,他不在的时候是一条线,各条断线跳跃交错,安德烈觉得自己起起伏伏。

起起伏伏,再加上缠着他的看不见的魂灵,都帮助他磨灭心境的异动。他没有真正期待过什么,也没有绝望过,他靠自己凑合得七七八八,尽量平淡地过活。

偶尔他碰上火一样的人,偶尔他读激荡的小说,那里面的人为爱为恨要死要活,为情为欲上天入地,安德烈都触碰不得,他从来没能大疯一场,有些时候他鼓起一种劲头,但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他坚持某项事情,也不是因为热爱或执念。这种平淡,是他天赋所有,加以刻苦压抑得来的平和。这种平和,帮助他度过无数个伏基罗毫无理由的抛弃和归家,阴魂不散死于他手里的亡者。

当然,如果一切重来,很多事情不必走向极端,他会做出更聪明成熟的选择。

安德烈一直认为,一切重来的最好时间点,就是这个看送葬队的阴雨沉沉的下午。

那时他朦朦胧胧因为伏基罗第一次的离家滋生了自我意识,安全感尚未被完全磨灭,而他日后拼命吞咽的苦果——亡灵,也还没有发生。

现在他被绑在圆柱上,太阳即将把他晒死,风沙已经淹没到小腿,极目不见一片叶,一张帆,固定在沙漠中,竟有种在茫茫海中漂泊的错觉。

一切都错得太多,错误引致如此。

他太累了,已经很久没有睁开眼,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死,过往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到底还是锻造了他,除却意志竟能被动强硬,身体也准备榨干最后一滴血。

在热风中,他甚至感觉到身体被风吹动,像一块薄布。

他几乎已经不再流汗,他看自己发紫发黑的手指,却连一只虫子都没来咬他,这地方连虫子都活不下去,也没有一颗绿色植物来这里碰运气。

他的膝盖本就在打颤,身体又突然抖了一下,猛地向前跪去,又被荆棘扯了回来,他惨叫一声,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声带都被烧毁了,他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几乎就只剩了一张皮。

即便这样也还活着。

多久了?多少天了?

他任由血流,幻觉在远处和耳边发生着,他只能闻到铁锈味和阳光的臭气。

他低下头,脖子下弯,盯着自己的胸膛数肋骨——一、二……他的腹部神经性地抽动,里面看起来连器官都蒸发了。

想点什么呢,想点什么来打发这死前的折磨的时光呢。但想又为了什么呢,反正也没有希望。

只是在等,只是在干熬而已。

恨谁,恨谁也没有力气恨,谁也不想,想要一口水,或者死亡。

生死应该选一条路,而不是在这里无边炎炎烈日下苦等,等也不知道等什么。

难自禁。

为什么他无法靠意念死掉呢,不像一颗植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沙袋,被挂起来,底部开了一个口,沙便从那里流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以前靠想象出水、湖泊、海洋,但现在他已经想象不出,那些都是一片赤红金黄色,太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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