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43)

作者:殷羽 阅读记录

“八年了,你这是去了哪里,如今才回来?”她开口,声音里满是哽咽,却忽然一下破泣为笑,只顾着脱下身上的长袄,披在少女赤裸的肩上。

“快出来吧,水里凉!”

谭一鹭离开无夏城,沿着驿路进入苍梧山,是在三日之前。

起初还有商队可以载他一程。他这人相貌儒雅,待人谦和本分,很快便跟他们称兄道弟起来,连带着听了不少山间特有的乡野传闻。他仔细听着,尤其将其中提到瑶光海的部分牢牢记了下来。

瑶光海是苍梧山中最大的湖泊,瑶光海上的浮鱼客栈,有着方圆百里最漂亮的老板娘。浮鱼客栈的虹鳟鱼汤是天底下最好喝的,这样寒冷的夜晚,如果能喝上一碗,便是皇帝老儿叫我去坐他的宝座,我也不去。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行商补充。

谭一鹭跟他们一起哄笑起来。

“若在下叫大家说得心动,现在便想去寻那浮鱼客栈呢?可有人愿意带路?”

奇怪的是,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几乎在同时沉默了下来。“若是之前,我们回无夏的途中,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浮鱼的,”老行商嗫嚅,“可如今……”

他在行商们的眼中读到了重重惧怕,但这仍不足以阻挡他继续前行。离了商队之后,他按照行商们的描述,离开大路,转而沿着苍梧山的山脊走了足足两日,才终究叫他寻到了瑶光海。

若那些行商所言非虚,这瑶光海的湖水到了夜间,受到剧烈搅动,便会开始发光。有时甚至整个湖面,都会铺满细小的萤光。这是因为湖中生有一种独特的细藻。它们终日浮游,白日里吞吃了阳光,在夜间吐出来,等光亮熄灭的时候,它们的生命也会随之终止。

而浮鱼客栈,就在这会发出萤光的湖面之上,随波逐流。它靠着八根鲜红的长绳固定在岸边,那原本是一艘双桅的木船,经过改装,在甲板之上又加盖了三层小楼,临瑶光海的一面俱是雕花的木窗。飞檐下面鲤鱼含珠形状的风铃正在风中打转。

几乎就在同时,投影在瑶光海中的云影发生了变化。谭一鹭皱起眉头。苍梧山的气候总是变化多端,难保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冰雹和暴雨,他迅速地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山风猎猎,沉甸甸的背篓在他身后颠着。他转念一想,将背篓解下来抱在胸前。

这举动非常明智,因为下一个瞬间,豆大的雨点便追着他的脚后跟砸了下来。他用袖子遮着背篓,跑上了栈桥。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老奴站在甲板上。雨点同样也砸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浑然不觉。

他望着谭一鹭狼狈地朝自己跑过来,嘴角咧开。谭一鹭顾不上跟他寒暄,只拖着背篓,急着去掀客栈门口垂下的棉布门帘。

“还差五个。现在还不熟。”

谭一鹭猛地回头。门帘外是那昆仑老奴意味深长的笑容。谭一鹭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全身黝黑的老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进一步回想下去。不准备再继续深究,只转身便进了浮鱼。

客栈内光线昏暗,跟无夏城内大多数客栈一样,一楼是兼供吃食的厅堂,摆了几张八仙桌,中央的方形火塘里烧着明亮的炭火。谭一鹭刚进去,首先跳入眼帘的便是地上那团明红的火焰,他一转眼,只见角落中一张凶恶的兽脸,怒目圆睁,双眼通红。

谭一鹭心中一惊,伸手便去取藏在背篓里的乌鹫刀,眼睛却已经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再看时,坐在角落里的,只是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着石榴红对襟短袄,杏黄色百鸟翎裙。那件短袄的双袖都绣的是缠枝芙蓉牡丹,却偏偏在当胸绣了张凶兽饕餮的脸,兽眼处镶着一对鸽血红的宝石,湛湛生光。此刻她已经移开了打量谭一鹭的目光,正跟身边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低了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者带着笑望着她,眼神中三分懒散,却有七分温柔。

他松了口气,缓缓放开了刀柄,掌心中竟微微出汗。一回头,一个盘腿坐在火塘旁边的光头大汉正挑衅地盯着他,左手若有若无地摸着腰间一柄弯刀。

谭一鹭心中叫苦,赶紧高举双手,抱着他的背篓就想坐到火塘边去。

“嗯?”光头大汉的眉毛竖了起来,将弯刀缓缓抽出,刀背朝前,朝他当胸一送。谭一鹭瞬间明白,这火眼看不是白烤的。他从袖子里摸出十几文来,摆在那刀身上。那刀抖了抖,却只是不撤。

他哭丧着脸,将剩下的十几文慢吞吞地攥在手心里,朝刀身上闭眼一放。大汉这才满意地转过刀身,朝火塘对面点了点下巴:“喏。”

谭一鹭如得大赦,赶紧搬了背篓坐过去,将篓里之物一样样货取出来摆在火塘旁边的地上晾晒。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行商身份,这一路跟山民换了不少山货,甚至几朵罕见的天白花菇,足有碗口那么大,雪白耀眼,叫他珍惜地放在了中央。火塘的温度一烤,顿时鲜香四溢。

那个梳双髻的小姑娘遥遥地“咦”了一声,自语道:“好香的花菇”。

谭一鹭低了头,就当没有听见。无风,火塘里的火苗却忽然蹿了蹿,再平静下来时,那娇媚的少女声音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带着笑缓慢重复:“好香……”

谭一鹭硬着头皮回头,只见她一双大眼映着火光,便如融化的黄金。随之而来浓郁的芙蓉熏香甚至盖过了花菇的香味。他只得拱手:“见过朱掌柜。”

小姑娘朝一侧歪了歪头:“你认得我?”

“这世上统共就一座天香楼,无夏城中哪个不晓得朱成碧掌柜?”他语调轻松,半是说笑,“朱掌柜厨艺之精,当世罕见。上个月的芙蓉焰,小人蒙朋友相邀,有幸尝过那么一勺,至今犹有余味。那边那位,想必便是常青公子了。”

“我瞧你却面生得很?”

谭一鹭失笑:“谭某一个小小的行脚商人,朱掌柜的哪里能记得?”

“行脚商人?”常青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背篓旁边,低着头似笑非笑,“带刀的却是少见。”

“带着防身罢了。”谭一鹭叹一口气,将那朵天白花菇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二位想必也知道,最近这苍梧山中,不算太平。无夏城里,这一朵花菇,要卖到五十文了。倒是二位,凑的是什么热闹?”

“跟你一样。”朱成碧蹲在一旁回答。她早将他摆在地上的山货嗅了个七七八八,此刻点头道,“不错不错。唯有这苍梧山顶的花菇,叫夜间的寒冷冻裂了,又在第二日晴朗的阳光中愈合,如此重复上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十朵之中方能成上这一朵天白。不过,却依旧不是我想要的。”

“连朱掌柜都想要的,必定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奇珍了?”他恭维道。“却是何物?”

朱成碧注视他良久,忽然露出虎牙,莞尔一笑:“来早了!没想到等了那么久,却还是不够成熟。”她两手一拍,站了起来,“罢了!再呆一个晚上便回去罢。”

此刻,从楼上飘下来一阵笑声,犹如银铃相击。

“怎么,姑娘这便要走?不再多住些时日了?”

带着笑从通往二楼客房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正是浮鱼客栈的老板娘纪海茹。

纪老板娘一身素色,挽的是少妇的发髻。弯着对细细的柳叶眉,明眸流转时,却有十分的风情。

照那些行商的说法,八年前,她的双胞胎妹妹纪海蓉,眼看就要出嫁,却不知怎地溺死在了瑶光海里。纪老爷子悲伤过度,也跟着一起去了,将浮鱼留给了她一个弱女子。那时纪海茹不过只有十八岁。却拿出了男子一般的气魄,自梳了头发,立下誓言终生不嫁,继承了客栈。浮鱼从此便靠她跟一个昆仑老奴撑着,居然没有倒闭,生意反而越发红火,光凭这点,眼前这年轻的老板娘便不容小觑。

眼下她柔若无骨地靠在栏杆上,朝楼下的诸位甩了甩手绢:“可巧我正跟这位渊玄道长说,虽然确实并非我邀请他前来,但他既然都来了,便当替我看一看这浮鱼的风水,他告诉我,浮鱼的风水可是再好不过了,姑娘不再多住几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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