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58)

作者:殷羽 阅读记录

这位常青公子的名声,姚世荷早就有所耳闻。据说他有一只生花妙笔,无论绘制何物,都可立时成真。除此之外,他还能听懂飞鸟走兽之言,凡有向其求救者,均不遗余力,倾力相助。前些日子才听父亲说起过,想请他来为金翅鸟医治。想到这里,姚世荷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正好常青也在朝他望过来,黑曜石般的眼里除了严肃,还有一股难掩的沉痛。

“在下又何尝不想治好金翅鸟。”常青又低头去看金翅鸟,“自通天引断绝之后,不知有多少妖兽被阻隔于现世,不能回到灵界。现世灵气不足,它们无法休养生息,更何况,还要与人类争抢食物和山林,死于羿师之手者,不知凡几。在下一己之力,也不过杯水车薪。金翅鸟自与姚家定下契约以来,不断作战,累积之伤无法愈合,能坚持到今日,已是奇迹。”

忽然间,姚世荷明白了那眼中的严肃沉痛从何而来。这个人虽然不是将士,却也见过烈火和死亡,而且不止一次。

他们三个都沉默下来。只有金翅鸟伸长了脖子,用头顶着姚飞的手,向他讨要着一个抚摸。见他不理,它索性将脑袋钻到他手下,眨着双大眼睛。

“……果真无能为力?”

“除非能得到麒麟血……”常青喃喃,却忽然如惊醒一般接着说,“不,眼下唯一的法子,是希望姚宣抚能解除契约,释放金翅鸟,如其不再受伤,或许能拖延一些时日,到时,说不定能有再开通天引的希望。”

“我明白了。但如今战事紧急,北狄又忽然派出了傲因,我方除了金翅鸟,没有其他克制之法,现在释放金翅鸟,等于置我十万将士的生命于险地。”

对父亲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姚世荷能猜到他选择的结果:父亲在身侧紧握着右拳,这是个拒绝的姿势,但他嘴上说的却是:“多谢常公子,请容我再想想。”

姚将军的决定还没有做出,又有新的妖兽出现在了战场上。

郾城之战后五日,姚家军进入临颍县,派三百骑兵前哨小商河,却与金兀术的十二万大军劈面相迎。姚世荷得到从前线传来的消息之时,双方已经交战多时。他丢下传令官,四处寻找,终于找到常青——他立在一架由雪白的母牛所拉着的牛车前面,跟车内的人不知道说些什么。车前垂着的帘幕极为眼熟,在雪白的纱帐上绣着桃花。

姚世荷跑上前去,二话不说便单膝跪地,朝车内一抱拳。常青吓了一跳,过来扶他,他不肯起,只朝车内喊道:“请尊驾出手相助!”

“……你又知我能相助……”

“我三百骑兵,在小商河遭敌人围困,北狄竟派出前所未见的妖兽,有三丈多高,状若野猪,浑身长刺,可如箭矢般刺出。凡有近者,皆遭刺杀!”姚世荷一边描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沸了,听得常青在旁边低声道:“该是梼杌,四大凶兽之一。”

“如今金翅鸟伤重,无法应战。之前在桃花帐内曾见过尊驾真身,虽不识,却也是猛兽无疑,因此斗胆,请尊驾相助!”

常青看了看他,朝牛车走了半步,帘内之人却开口言道:“常青,你可是要劝我出手?”

“……是。”

“我非金翅鸟,不曾与任何人类有过契约,也没有为任何人而战的理由。”那女声娇媚,言下之意却冰冷异常,“千百年来,我从未参与过人类的战争,也不曾帮过任何一方。”

她停顿了一下,才道:“这可是你的心愿?”

常青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一掀衣襟,在姚世荷身侧也跪了下来。

“请掌柜的出手相助。”

“你舍不得让金翅鸟再战,却也舍不得这些人类士卒送死,所以只好让我出马。”女声忽然变得很轻,“我再问一次,可是你的心愿?”

常青的脊背一僵,但他并未吐出一字。

“也罢……”此刻风向却突然变了,向他们吹来的,是来自战场上的风。连姚世荷都能闻出,风中除了血腥,还有一种特殊的腥臭。就跟那日战场上的傲因化为黑水后的味道一样。

牛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了,出现的却并不是姚世荷预料中那个金眼双髻的少女,而是个陌生的戎装女将。一缕红缨从她头顶的盔甲披散下来,垂在脸侧,真真是冰肌雪肤,容光照人,一双剑眉却拧成了个疙瘩,只望着战场的方向:“难道……”

她只说了半句,便朝空中高高跃起,竟忽然失去了踪迹。姚世荷正在瞠目,又见常青连忙站起,从袖子里抽出只外表普通的毛笔,朝那只雪白的母牛脖子上画了几下。落笔处,浓厚的鬃毛披散开来,转眼只见一只狮子般的狻猊站在原地,抖了抖背毛。常青翻身骑了上去,朝姚世荷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追过去了。

三百名背嵬骑兵,只剩下张玉虎一个还活着。

其余的骑兵都还立在他的身后,身上贯穿着数根一丈多长的黑刺,维持着朝梼杌冲锋的姿势,尚未来得及摔倒。鲜血正在沿着插入泥土中的黑刺缓缓滴落。他心爱的战马,那匹乌云骢,也倒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它及时侧身,用胸口为他挡住了飞来的黑刺,才让他有了继续向前的机会。

他已经离梼杌非常近了,近到可以望见,那妖兽毫无保护的毛茸茸的脖颈。但他却再也无法挪动了。

就在刚才,张玉虎紧握横刀,准备挥下的时候,一根黑刺同样贯穿了他的胸口。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不太适应这汹涌而来的剧痛,只伸手抓了抓那黑刺。

他已经前进到离梼杌如此之近的地方,他没有忘记,三百骑兵,是如何一个接一个地中刺为他铺出的路。他步步向前,踩的都是他们的鲜血!

张玉虎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手指颤动。再往前一点!只要再向前一点,他就可以杀掉这只妖兽了!

他双目充血,忽然大喝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那黑刺猛力一折,将其生生折断,再度举起手中的横刀,便要挥刀再砍。

几乎在同时,血肉撕裂之声再度响起,第二根和第三根黑刺贯穿了他的身体,紧接着是第四根。他被牢牢固定在原处,却已经不再觉得痛,只觉得寒冷,觉得身体一阵阵地发轻,似乎要向上,向更高的地方飘了起来。唯有右手中的横刀还在沉沉地下坠,提醒着他。他手心里都是汗,眼看那刀柄即将滑落,却一再地扣紧手指,死命地将其抓在手中,又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却在空中,被另一人接住了。

张玉虎转过头,模糊视线中,分辨不清容貌,只知道是个披甲的将士。他咧嘴一笑。

“赢官人……这刀给你……冲上去……替我干掉这龟孙子!”

红缨银甲的朱成碧站在最后一名死去的背嵬骑兵身前。

她并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曾为他做过一碗油泼面,将那碗抱在怀中时,如今这张血污的脸上,曾有过孩子一般的欢欣。在他身后,所有的背嵬骑兵都站立而死,死前面朝北方。

失去的家园。无法归去的故乡。

她握紧了那柄横刀,抬起头来,梼杌的小眼睛打量了她片刻,忽然就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开始后退。

下一个瞬间,朱成碧高高跃起。梼杌背上的黑刺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她却踩着那些黑刺,跳上了梼杌的颈后。

梼杌惊慌起来,它全身披挂着黑刺,颈项之上却只有茸毛覆盖,不由得连连甩头,发疯般地朝四周射着黑刺。可背上的朱成碧却稳稳地站着,只将手中的横刀调转过来,朝它的后颈一插。

刀光闪烁,紧接着是黑如墨汁的血液喷洒出来。梼杌的动作瞬间僵硬了,如同石山崩塌,轰然而倒。

那血液的腥臭味道让朱成碧皱了皱眉。她朝一旁跳了下来,顺便去寻一路上跟在身后的那只狻猊,一望之下却大惊失色:狻猊四爪腾云地浮在半空,背上却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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