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81)

作者:殷羽 阅读记录

朱成碧缩了缩肩膀,不情不愿地开口:“……那桃花酒是我用你画出来的桃花酿的。少量饮用,可令人如仙如死,自然也可以控制手抖。”

“还有呢?”常青语调严厉。

“但它酒性猛烈,非一般凡间酒所能比,对饮用者造成的损害极大。以慕神医现在的身体状况,无异于饮鸩止渴,再喝下去,只怕会有性命危险。”

慕云生只觉得头脑昏沉,过了一阵才慢慢反应过来:“你们的意思是,我能救无夏,但却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他自他俩的脸上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你们如此坦率,就不怕我从此离开无夏,撒手不管?”

“所以我才说,根本不该告诉他。”朱成碧咕哝着。

“神医会吗?“常青反问,“那日我送你,明明是出了无夏的,神医又为何中途折返?”

“我……”慕云生哑口无言。

“桃花酒就在此处,饮与不饮,全凭神医自己做主。”

醒来时,透明的水晶酒瓮就搁在他的床头。朵朵桃花犹如一双双通红的眼睛,逼视着他。

慕云生伸了手,指尖刚触到瓮身,立刻烫着了一般缩了回来。芊芊原本蜷在他枕边,被他惊动,抬头一见那桃花酒,立刻吱吱叫起来。

“你且不用着急,我不是不知分寸轻重的人。”他抚着小狐狸的头顶,“我还要跟你一起,去桃花岛呢。”

正在此时,敲门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急如骤雨。慕云生心中纳闷,不知是谁深夜来访,打开门,但见易子安独个儿站在外面,背上背着只匆忙扎起来的包裹,还在用袖子擦两额的汗。

“易大人这是……”

“嘘!”易子安将一只手指放在嘴上,左右看了看,凑过来跟他飞快地道,“赶紧收拾行李,算了,别收拾了,直接跟我走吧,再晚点儿,连命都要没了!”

他上前一步,拽了慕云生的手腕就要走。

“你是不知道,官家已经下了旨,明日天亮就要焚街,整个兴善街上男女老幼,无论是否患病,一个也走不出去!”

易子安拽了一阵,慕云生却只是立在原地不动。

“怎可能,不是连日来,都再无新增病患了吗?这疫病分明已经得到了控制,只除了那十几位昏迷不醒……”

“就是那十几位昏迷不醒的惹了祸!”易子安急得跳脚,“太常寺的和安大夫与我的恩师江大人都过来看过,说这十几位至今不醒,必定是病气又有新的变种,为保住无夏城剩余的百姓,只得牺牲整条兴善街!我这是看在你我毕竟身为同行的份儿上……”

“你那时也在,为何不提醒江大人,这十几位,如妞妞一般,只需金针唤醒,便可痊愈的?!”

易子安嗫嚅起来:“那,那可是我授业恩师……”

慕云生逼视着对方,他挣脱了易子安的钳制,朝后退了一步:“多谢易大人前来相告。”

他不会走,易子安从慕云生紧抿着的嘴唇中读出了这样的讯息。一股莫名的愤怒在他的胸中涌动:自己好意前来提醒,而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选择要留下来,跟这些必死之人死在一处?

“你当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易子安刻薄地道,“你以为你靠你的金针,能力挽狂澜,在黎明之前,唤醒这十几位病患——说不定,官家还会再封你个比神医还要高的名头,到时候,可不正是功成名就?”他反手,再次将慕云生的手腕钳在手中,“只可惜,你酗酒无度,这双手早就是废了……”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便有鲜红液体一滴滴掉在被他抓住的手心当中。易子安惊愕抬头,便见慕云生另一只手捂着嘴,指缝间,正有鲜血涌出。

易子安吓得松了手。慕云生分明是含着血在嘴里,却是在笑,双眼都眯了起来:“易大人说得对,我多年沉溺酒乡,这身体早就是风中残烛。倒是易大人千金贵体,还是早点走吧。再晚,怕是走不掉了。”

这段话不长,他却分了三次,断断续续地说完。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从四周阴暗的角落中,闪现出了沉默的人影,挤挤挨挨,摩肩擦踵,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央。那是些面上还残有疤痕的,正在康复中的病患,连同昏迷者的家人。之前跪地求过慕云生的老妇人也在其中。

无数双眼睛望着他们二人。却没有人开口。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易子安只觉得寒毛倒竖,他将包袱甩去肩上,又将袖子一抖,转身就走。凡他所到之处,病患都主动让开了,当他挤过去之后,人群又自动合拢。

他分明已经走出去很远的距离,却还是能听到,慕云生朝着病患们,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放心,慕某在此向天发誓,定不相负!”

三年前,临安大疫。

疫病持续了整整一年,十间屋舍当中,倒是有九间是空着的,几乎是一座空城。

一名肩上扛着只狐狸的江湖游医贡献出了他特殊的药方,可缓解红斑高热,又擅使金针,可唤醒僵死多日的病患。

临安城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龙颜大悦,封给他“神医”的称号,并特许他直接入太常寺,为和安大夫,着金鱼袋、紫公服。

半年后,慕神医收到了镇江府捎来的书信,言说素心出嫁后,不出三月,夫婿便死于急病,如今已回了程家。过不了几日,程老爷又当面前来拜访。

“是老夫当初一时糊涂,活活拆散你们青梅竹马,这么些年来心中愧疚。如今素心已归,若蒙贤侄不弃,愿再结秦晋之好,不知意下如何?”

如何?能娶程素心,是他一生最深沉,最美好的梦境,如今竟然要成了真。他还能如何?

直到入了洞房,慕云生都还在恍惚当中。他立在洞房里,望着红烛垂下泪来,灯花跳动,哔剥作响。

新娘子端坐床边,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两只酒杯,是剖开的葫芦的形状,一旁的酒却不是女儿红,是一只通体透明的酒瓮,里面朵朵桃花起伏。慕云生犹如被雷电击中,愣在当场。

桃花酒。对的,是这个名字。可他为何会知道?

新娘子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自己抬手将盖头一掀,他只知道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闪着翠绿色光芒,寸寸逼近,紧接着便尝到她唇上胭脂的滋味。是蜜糖一般的甘甜,叫人舍不得放开。

素心,素心。他的心抽泣着,喊着这个名字。即使是在大喜的夜晚,却也还是弥补不了内心的悲伤。

既然如此,便让他多梦一会儿吧。

慕云生跟素心的第一个儿子,名为含璋。

孩子满月的那日,慕云生摆下酒席,请了满堂的客人。他端坐在堂上,正在逗弄儿子脖子上的长命银锁,就有仆人来报,说是有人送了慕神医一份贺礼,一坛水晶瓮中的桃花酒。

慕云生一愣,便将孩子交回给素心,跑出门去,只来得及望见牛车的一角,伴随着碌碌转动的车轮,拐过街口,便消失了。

待他再回到堂中,桃花酒已经被打翻在地,遍地都是碎片狼藉。素心立在一旁,脸上凶相毕露,正在咆哮。他叹口气,过去顺手将含璋接了过来,又抚着她的手,直到她一点点重又平静下来。

接下来,他再没见过桃花酒。到七十岁上时,整个太常寺中几乎都是他的门生,老头子留下的针灸之术,叫他写成了《金针匮要》,天下传扬。素心跟他共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都在朝中,所任皆是要职,女儿所嫁,也皆是天下望族。慕云生须发皆白,渐觉体力不支,便告老还乡,跟素心两个回到镇江故乡,重又修缮了败落的慕府。

这一年的冬至,又是大雪纷飞,慕云生却不知为何,定要夜里出去赏雪。素心百般劝阻,他仍是不听,独自披了披肩,拿了拐杖,兴致勃勃地要往山上去。素心哪里放心得下,只得遥遥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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