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打破了与爷爷的第一条约定，开始借着游山玩水的名头，私下寻找他。

我没找到爷爷，却遇到了丁齐。

丁齐和我认识的人不太一样。

他爱财，但他对学术的追求更甚于钱财；

他胆子很大，常人避之不及的诡异图腾、民俗秘闻，他却趋之若鹜；

最重要的是，他尊敬我，却不怕我。

失去爷爷之后，我寂寞了太久，唯有丁齐能让我发自内心地欢笑，于是我违背了第三个承诺：不要爱上人类。

很久以后，当丁齐再一次当面喊我“怪物”时，我才明白爷爷的苦心。也终于想起幼年时残存的记忆，我那美丽的母亲，曾不止一次对着父亲大喊大叫，那个频繁出现在她口中的词汇就是——“怪物”。

不要爱上人类，因为怪物也会心碎。

我想带着整个海市一起沉沦，让所有人——我的敌人，我的爱人——全部成为唤醒它的祭品。

于是我的丈夫变成了和我一样的怪物，可他依旧厌恶我。

我错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丁齐也不是我想要的。

啊是了，我真正热爱并珍视的，其实是这座城市吧。

就算再孤独，就算是怪物，这座城市始终陪着我。

我每天在汽笛声中醒来，江风送来潮湿的腥味，海关大钟准点报时，街上车夫的吆喝声从不间断。

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承载了童年和少女时期的全部记忆，而我却要亲手将这里变成地狱。

我后悔了。

……

10层的走廊内，层层叠叠的黑暗把苏昕等人的身影全部遮住。

1005房内，丽丽嗓音沙哑，似乎压抑着激动：“圣女，我终于等到你了。”

江萤牵着江晚的手，仿若一对双生子，在黑暗中散发着萤萤的光。

可她的语气和眼神一样淡漠：“丽丽女士别误会，我没打算帮你。”

“我明白。”丽丽上前两步，却因畏惧对方身上的白光，不得不停下，“我知道它在哪儿，可以为您带路。”

江萤沉默两秒，摇头说：“你身为眷族，为什么选择背叛它。”

“我并未背叛，只是在找寻新的生存方式。”丽丽双手交叠腹前，态度十分谦逊，“萨逊家族内部分为两派，一派全身心臣服于它；另一派以我爷爷为首，在它沉睡时，尝试融入人类世界。

比起隐居避世，观察人类不断变化的世界显然更有趣，也更有意义。”

江萤听笑了：“不愧是商人，把背叛说得冠冕堂皇。”

丽丽笑了笑，并不争辩，只做了个“请”的手势：“如今我才明白，爷爷当初不告而别，是为了阻止另一派的召唤仪式，可惜他只成功了一半。而我太过天真，在一些族人的刻意引导下，错误地唤醒了它。”

用爷爷教导的本事，坏了爷爷的事，这些年来，她的沮丧可想而知。

丽丽第一次流露出懊悔，她将双掌合于胸前，低声恳求道：“圣女殿下，请给我一次补救的机会吧。”

江萤直视她的双眼，仿佛要看穿她的内心：“最后一个问题，它为什么会容许你的背叛？”

身为邪神，它的触角遍布全楼，自然能察觉丽丽的小动作，面对如此明显的背叛，它却无动于衷。

丽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等您见到它就明白了。只有它能恢复您圣女的能力，也只有您能解除它身上最后一道封印。”

江萤考虑了几秒，就抬步向门外走去。不论丽丽说的是真是假，自己已经被它盯上，早晚是要面对的。

她一进入走廊，无边的黑暗便自动退开，露出靠坐墙边的许梦亭和甜甜。

江萤蹲下身，爱怜地摸了摸甜甜的小脑瓜，又掏出自己的手机塞进她的小衣兜里。

许梦亭费力地睁开眼：“莹姐？”

“梦亭，你再帮我一个忙吧。”江萤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说，“等你们出去以后，拜托你为甜甜找个口碑好的……”

她停顿两秒，咬咬牙继续道，“帮她找个口碑好的孤儿院，有时间的话，请你多去看看她。”

许梦亭猛地睁大眼，呼吸急促：“不、不会的，你说过要和我们一起走……”

“我大概走不了了。”江萤笑了笑，前两任圣女的下场还历历在目，“虽然有些突然，但我好像真是那什么圣女，得镇压楼底下那个家伙，就跟葫芦娃一样。”

“啊，你果然是！那、那么，镇压完了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啊！”

江萤忍不住笑出声，眼睛却越发酸涩：“傻丫头。”

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电梯走去，许梦亭吃力地想追却站不起来，只能大声喊：“萤姐，你说过要一起出去的，还有苏昕，方浩，我们都可以帮你啊！”

丽丽的脸却在这时突然出现，几乎贴上许梦亭的鼻尖，那张立体的脸庞一半藏在阴影里，莫名阴森，吓得许梦亭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口。

只听丽丽悠悠的开口：“进了这栋楼的人，是出不去的。”

许梦亭倒吸一口气，勉强撑着发抖的双腿，从牙齿间挤出一句话：“不、不可能，莹姐亲眼见到有人逃出去过！”

“哦，上次那个女人啊。”丽丽扯了下嘴角，笑容不达眼底，“她真的逃出去了吗？”

许梦亭只觉得背心发凉：“……你什么意思？”

她眼前一花，下一秒丽丽的身影出现在十几米外的电梯前，堪堪站在江萤身后，抬手摁下电梯键。

许梦亭愣愣地看着电梯门在眼前缓缓合上，江萤欲言又止的目光，丽丽意味深长的笑容，统统消失在门后。

电梯内，江萤看着不断变换的数字，轻呼一口气：“丽丽，你要保证她们能安全离开。”

丽丽的态度愈发恭敬：“一旦您彻底压制它，这里就会变回普通的楼房，到时她们自然可以离开。”

话音才落，电梯箱便微微一震，楼层显示为“-10”。

“圣女殿下，我们到了。”丽丽侧身站到门边，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啊，我能感觉到它的欢欣，它正因为您的到来而兴奋不已呢。”

作者有话说：

甜甜会有很好的归宿，挠头，我觉得是很好的。

第45章 出口（八）

◎白影的真容◎

江萤觉得, 她大概是个很自私的人。

整个少女时期，她都在学习如何自保——怎样少挨一顿骂，怎样多吃一口饭, 怎样偷一点时间看书。

她交不到朋友，因为相较于为别人考虑，她更在乎自己。

她也不关心姐姐以外的人，直到甜甜出生，小女孩毫无防备的纯真攻陷了她, 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她的心。

然后怪物毁了一切。

江萤不愿甜甜失去生命, 哪怕明知她会品尝孤儿的苦楚, 可江萤仍然期望，有许梦亭的照应，甜甜能够顺利成长, 然后好好看这个世界。

电梯门缓缓向两边打开，门外是不停翻腾的灰雾，就跟窗外的雾一模一样。

江萤深吸一口气，自嘲道：“前任圣女好歹还有武器, 我却要赤手空拳上阵？早知道就学点格斗了。”

丽丽想说什么，却突然露出痛楚。

在邪神面前，她再也无法维持美丽的外表, 只能颤抖着弯下腰，任由丑陋的节肢和硬翅刺破精美的旗袍，在半空中张牙舞爪。

她强忍羞耻，用暗哑的声音说：“你留在它身上的武器，就是它的最后一道封印。”

江萤微微睁眼：“原来如此。”

她与它竟然有这样的纠葛, 一旦取回武器, 她将获得圣女的力量, 与此同时，它也能摆脱最后一道束缚，彻底挣脱封印。

难怪它不停纠缠她，难怪它放任丽丽背叛的言行。

此时丽丽已变回怪虫模样，缩回黑暗的角落，口器中发出刺耳的人声：“你的武器，只有你……能取出。”

“我明白。”江萤向前跨出一步，随着她离开电梯，浓郁的灰雾激烈地翻腾起来，仿佛在大声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