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55)

楼下的亲戚朋友们早已经等在那里,现在纷纷迎上来,有人就往楼上跑,纷纷说:“她大儿子回来了!她大儿子回来了!”

鬼子六说到这里都是木呆呆的,毫无感情,倒是我的眼圈红了。他的烟已经在指尖燃尽。我提醒他。

“啊对!那时候没钱医治。死前都没见到一面。我讲到哪了?”他突然醒悟般地说。

然后是守灵,那些孤寂的夜里,他和弟弟轮流坐在灵堂里。看着那一节节燃尽一节节落下的香火,被烟熏得头脑不清醒,看着窗外一点点泛白。他就在烛火的昏暗中想着妈妈,他怎么也感觉不到妈妈真的死了这个事实。他总是去看那扇门,然后那扇门果然就开了,妈妈穿着生前的那件风衣,风度翩翩地走进来。妈妈是记者,在地方上也曾经是非常有名的漂亮,可惜,中年时经济窘迫,供儿子们读书,便只有几件衣服,即便是这仅有的几件衣服,也是一尘不染。款式精挑细选。风衣便是其中之一,穿在她身上,仍然是那么风度翩翩的。妈妈取下茶色的金丝太阳镜,喜出望外地说:“呀!咱家老大回来了!这回在家多住两天吧。”一转身就没了。这一幕就像他以前回家时一样。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是三年前,自己还在上大一的时候。那时回来时妈妈还在上班,他正吃着弟弟给他热的菜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从外面走进来,从外面走进来,从外面走进来……他突然发现香燃尽了,甚至不知道灭了多久,他大惊失色连忙飞奔过去点香。胳膊肘磕得椅子脚咚咚响。他疯狂地跪在地上对着妈妈的牌位叩头,越磕越使劲,他号啕大哭了。“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不像是你的儿子,不像是你的儿子,我不配活着,我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年,却从没想到过你!却从没想到过你……”他揪着自己徒有其表的长发,地面满是香土灰尘,他的鼻涕和眼泪就统统滚成了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眼泪哗哗地下来,鬼子六拿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茶:“不好意思,实在是又见故人欲罢不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鬼子六一饮而尽,立刻就脸红了。他的酒量还是像当年一样地没长进。

“小姐,给我拿个酒杯来!”我喊道,今天怎能不喝酒!

几杯酒下了肚,之前鬼子六的那些市井商人的风度就一点点垮掉。他说着不提过去了不提过去了,却还是说下去。好像不吐不快一样。

现在没有人会每个月给鬼子六邮生活费了,而他必须带大他的弟弟。鬼子六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妈妈单位施恩的工作,然而很快因为性格太潦草而跟领导上司同事所有人全体不合而激起公愤般地被踢出单位。后来又换了工作,后来又换,他卷进生活磨难的漩涡里了。他不再弹吉他,上班养家,供弟弟读书,可惜弟弟性格和他一样的不羁,也不好好学习,交女朋友打架勾朋结党,终于刺伤了人,不得不跑路免遭报复。鬼子六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钱给弟弟在北京找了个音乐学校读书。

听说开蛋糕店赚钱他索性开了家蛋糕店,人人都赚钱,偏偏赶上他就赔!开蛋糕店的时候认识了隔壁猪肉店的女友,自己店倒了以后就帮她一起卖猪肉,非常非常的辛苦,每天累得站都站不住,随时要晕倒一般。而辛苦成全了爱情。原本是随便玩玩的卖肉女孩,后来却在如此辛苦的生活中产生了感情。

这不长不短的三年真的是苦过来的,无数之前没有想到过的生活难题好像啤酒泡沫一样咕咚咕咚冒上来。有时候,在疲累的生活中,在某一刻,某一地点,有时是下工回家的黄昏路上,有时是天蒙蒙亮的早晨生火烤猪蹄准备出摊的红光汗水中,妈妈会突然出现,看他一眼,穿着干干净净的风衣扎着丝巾,好像生前约他放学后吃饭那样,迎着鬼子六走来,好像夸奖他一样,真真切切地对他微笑;尽管鬼子六手里拿着半扇红白分明的猪肉,旋即消失。那时候,鬼子六就像堵在心里的冰块融化了一点点,大张着嘴呼吸急促,想哭,想吐。

现在的鬼子六,再也不可能醉醺醺光着屁股沿着长安街骑自行车了,再也不可能成打成打地在大街上“捡姑娘”了,再也不可能七天七夜不睡觉地打魔兽了,更不可能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玩什么“摇滚”了……

天真是一种罪 在你成人的世界

我借着酒劲说:“嫂子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啊。为什么你会结了婚呢?你不是曾经劝过我说,不管现在的女孩对你多么好,并不能因此停留了追寻的脚步么?”

“小航,你不知道,当年我那么说,是因为我从没有碰到过对我这样好的女孩。或者说,我收了那么多‘果’,却从没有真的了解过任何一个女孩!”

鬼子六后来借了几十万接手岳父朋友的鸡肉生意,一开始因为年轻,被老主顾坑,被鸡肉厂坑,生意难做。“这一年我的变化非常大,是人变了,明白了一条道跑到黑就等着被人坑吧。”鬼子六喝得脸红脖子粗。

发愁想办法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鬼子六就这样一点点苦过来,急中生智了无数的办法,拉客,发传单,走关系塞钱。开始雇人做事,用自己新的年轻的思想去和老牌的农民生意人抗衡。大批资金回笼,这才做了起来。现在他有五家肉品店,两处冷冻库房,还有一辆用来拉肉食的冷冻卡车。但是直到现在,仍然有很多难题,等他每天努力解决。现在正是他生意最忙的阶段,也是肥头大耳的鬼子六擦拳摩掌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

随着鬼子六的讲述,他的一点点酒醉,那个当年的鬼子六开始一点点还原到这个大胖子身上。最终,我成功地看到了一个同以前一般无二的讲义气、单纯和暴躁的鬼子六。

“我这才明白世界这么复杂,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啊,小航!一条路跑下去必然地撞南墙啊!你一定要醒醒啊!”他就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鬼子六现在任劳任怨的、平实待人的精神令我肃然起敬,我拨开鬼子六拦阻的手,给自己满了一杯又一杯五粮液,于是我们两个人干了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天色擦黑,三瓶五粮液全空了。

我又一次大醉,在路过一个发廊的时候,我挣扎着叫停车,然后冲进发廊!等鬼子六付完车费跑进来,我已经陷进沙发大吵着要剪掉长发了,理发师要先给我洗一下,我也喊着洗个屁!叫你剪就快他妈剪!鬼子六抓住我挥舞的手说小航你醉了吧!?先回家,回头再剪!我说我的酒量如何你应该知道,我醉过么?我没醉!今天我就是要剪了这个傻?菖长头发,凭什么你剪了就不让我剪!小伙子!今天谁废话都没用!剪!

鬼子六手里握着一把细弱的长发,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点一点地从那些蛛丝般缠绕的头发当中解脱出来。

三千烦恼丝,就好像那些梦想,我一点点地失却了。

走进家门的时候,看到父亲正在给我的军靴打油,相信那个油可鉴人的卑鄙的三七分新发型让他吓了一跳。我灰溜溜地走向自己房间。他手持刷子,看呆了。

之前为了要剪掉我的长头发,吵到几乎要断绝父子关系。今天我真的成了普通的短发,老爸却感到了担心,大概担心我又出了什么思想问题。他拿着打了一半鞋油的军靴站在我半开着的门前面。看出来很想问问我,可是我的脸色那么差,他连敲门都不敢就走开了。

半夜父亲起夜,我的房间叮叮咣咣放着影碟,门半开着,父亲小心地推开门,我知道他进来了。因为我还处在半睡半醒之间。我穿着衣服在乱七八糟的床上仰面张着嘴,短发乱乱地顶在床头的暖气片上。我想他可真讨厌,就装睡不去理他。我感到父亲在我的床前站了好一会儿,他胸腔有啸声地喘息着,他可能有慢性支气管炎吧?我想。明天一定得押他去检查!然后我感到爸爸弯下腰,垂着花白的头,为我脱掉衣服盖上被,关了影碟机和电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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