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舞+记得我们有约+一生一会(16)

先生究竟是不是饰词巧辩,我不清楚。我并不否认他的「肉身原论」,可是既生而为人,既能感动灵魂交流之美,人之发情既不再只是单纯为了交配繁衍后代,为什么原始欲念不能升华而为精神之恋?食色为性,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肮脏,如果只是贪图交媾的快感。

而宗将藩那双手不知道己拥抱过多少女人,爱抚过多少美艳,被他这样搂着──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天地间少见的人品──我觉得无限的屈辱与不净。

「不要碰我!」我大声吼叫:「离我远一点,你的妃嫔那么多,随便找谁都可以──我讨厌你!不要碰我──」

宗将藩脸上第一次出现明显愤怒的颜色。他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出床里角,劲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手腕折碎。

「如果不是你,胆敢这样对我说话的人,我早就把她给杀了!」他说,声音像把剑,剑气如虹,伤人于距离之外。

我面对他,看进他的深眸里,愤怒使我忘记那伤人的寒气。我说:「除了威胁杀人以外,你还能做什么?像你这样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尊敬。你想得到我,不过是因为你以为我是什么银舞公主,妄想什么银龙的庇护,顺遂你帝天下的野心,世代称霸诸国罢了!你为别人想过没有!」

他放开我,收敛起怒容说:「你明白最好!不管你怎么说,你还是要成为我宗将藩的人。」

说完,拂袖离开。

殿房内一片死寂,我想睡,却睡不着。躺在这样饰钻的床上,拥着这羽被轻柔,我满脑子却是一点绮丽的幻想也没有。我想着,我想的,一直是该如何才能回到真正杨舞的时代。

俄顷,门口传来一阵轻响,我不以为意,出现在我面前的,果然是严奇。

「公主!」他挺直站在床前。「你拒绝了王爷?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王爷丰采俊逸,人品非凡,而且神武威猛,英勇骁健,不知是上清国多少女子的梦想!甚至连诸邻各国王室贵女也都对王爷无限的景仰。萧淑妃就是这样。她本是上汉王室公主,因慕王爷的人品丰采。不辞千里,远嫁到上清来,你注定是王爷的人,为什么还要如此违逆他?你不应该抗拒他的!为什么你要如此──」

「为什么?」严奇这话问得太荒唐了。我摇头说:「我无法迎合他。严奇,我们的想法不同!我知道,对你来说,什么『君臣之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那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不是──你总该知道所谓的真情挚爱吧?对你们来说,宗将藩是所有女子的梦想,可是,他并不是我的梦想。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寻常的男子罢了!我们想法不同,我无法像你们一样,对他至死的崇敬。更何况这种事,没有真情为衬,说什么我也不会遵从。更且不用说他的居心只是因为以为我是什么银舞公主,企图顺遂自己的野心!」

「公主──」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公主!」我觉得好累,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连自己真正的身分都分辨不清了。

两人都静默下来,只有夜明光珠透过蓝纱的艳光,柔柔地晕亮一室。

我微微仰头问:「什么时候了?」

「起更时分。」

起更?嗯,我想想──老天!这些古代的时计法,就算想破脑袋,我也不会换算成分秒小时。反正天已经黑了就是。我猛然跳下床,跑出内殿。严奇抓住我,问:「你要做什么?」

「放开我!趁宗将藩不在,我得赶去楼花阁。」我急急地说。

他真的放开我,似笑非笑地说:「你真的以为你出得了这『云舞殿』?看看殿外的卫士吧!那些人全是为了看守你一人加派的。而我,奉命统领这些卫士──」

「严奇……」我的声音显出无比的兴奋,眼光热切地注视着他。

「不行!」他摇头,神色非常坚决。

「严奇!」

「不行!」他还是摇头。

我感到有点绝望。

「听我说,公主。」严奇恢复初见面的那种冷漠。「虽然府殿妃嫔众多,王爷一心想的,只有你。我看的出来,王爷真的非常倾心于你,从他知道你出现以后,他就不曾再接近府殿任何妃嫔,就是在从前,王爷也很少接近女色。他在等,他一直在等,他建造『云舞殿』就是为了等你千年一次的下凡!你一定要了解王爷对你的一片心意。」

「心意?」我冷笑说:「倒不如说是他的野心吧!已经有了这么多妃嫔了,还不满足,为什么还要再糟蹋──」我旋身转向,避开严奇,也藉机顺抚自己的情绪。「只为了逞一己之欲,招纳天下这么多女子在后官,浪费人家的青春!这种人,严奇,实在叫我无法认同,我要的,是唯一的灵魂,是我们眼眸中只有彼此的那个灵魂──」我倏然回身面对他。「我知道你心里为难,所以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开口要你帮忙!不过,也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宗将藩!」

「公主──」

「我叫杨舞!」

「你──」

「我累了!我想休息!对不起!」我将背向着他。

「属下遵命!请公主安歇。」

脚步声自背后缈远;我知道,由严奇这句话,我们之间算是完了。他回复他忠诚效死的臣子;而我,回复初相见和他冷眼陌生的那个人。那梦幻的气泡已被刺破了,我们各落回最初混沌的那命运皂沫里,谁知道什么时候气泡再被吹成,谁又知道真到那时候我们是否会各在一个泡泡里。

我和衣躺下,辗转反侧,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合上眼,又梦到寅夜邀月的情景,依旧爹爹和娘娘洒酒对月,依旧是但澄清空散花,依旧是我起舞弄影人间……

「公主,您醒了!」

好一会,我才想起自己是在宗将府里,对我说话的这个少女还很年轻,稚嫩可爱,看样子还很小。

「你是……」我按住太阳穴,觉得头有点沉。

「我叫香儿,王爷派我来侍侯公主您。」清脆甜美的声音,由她嘴里吐弹到空气中,掩饰不住一股孩童的清稚。

「谢谢你。」我说,手仍接着太阳穴。「不过,我不需要人服侍,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

香儿听我这么说,「哇」一声,慌忙跪了下去。

「请公主原谅香儿,香儿前儿个才进官府,什么规矩儿都不懂,得罪了公主,请公主原谅!」

这什么话嘛!我愣住了,抬起头,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

「你快起来!你并没有得罪我啊!我只是不需要人服侍而已!」

「公主,求求您开开恩,不要赶我出去!」她还是不肯起来,边说边叩头:「我一定会好好服侍你,不会让公主生气的,求求你,公主,不要赶我走,王爷会打死我的!」

这话实在太夸张了,但也表现出她内心那种恐惧。

我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别哭了,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香儿不敢。」她抽搐着,仍不敢起身。

「没关系,起来吧!」我放柔了声音。

她这才起身,头低低的,站在一旁。

「香儿,你说你前天才进府的?你家住那里?多大年纪了?你爹娘为什么要送你进王府?」

我尽量放温了声音,怕一不小心又吓哭了她。

「回公主的话,香儿今年十三岁了,就住在南山过去那个小村落,爹娘很早就过世了,由奶奶带大的。婶娘托了王府里一个嬷嬷才带香儿进官府。今儿个一早,我正在前殿搬麦儿,正巧遇到王爷出府。我吓死了,嬷嬷也很害怕!还好,王爷没有责怪。没隔多久,卫士将大人派人来说,要香儿收拾收拾,来这里侍候公主。我真是高兴极了!」

香儿说话,乍听之下,有些字句像杂了点北平话特有的儿什韵──只是像,那学问我从来没有搞懂过。这时空真奇怪,己完全失去了规章,丝毫不是我在历史课堂上念的五代十国。不止是服装、名称、礼制、法规混淆得一塌胡涂,就连说话的语法习性,也混得没个规则可循。这是掉陷在历史夹缝的年代,一个史册里挥墨未竟的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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