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她的解释，阿史那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瞅着她。当这么久的斥候，他自信可以分辨出真实和谎言。但现在他几乎觉得自己故障了…不然怎么说明，这女人说得居然是真的。

「…你若非是个野心抵天的骗子，就是圣人。」阿史那有些恼怒。

「都不是。」李瑞笑咪咪的，「我就跟我娘一样，不过是道德魔人罢了。」

虽然阿史那不知道何谓「道德磨人」，但他的郁闷都发泄在倒霉透顶的学员身上。作为一个斥候教官，他很称职…而且粗暴。不管眼前是男是女，他老是让他们用身体体认到他鞋子穿几号。

和他教育风格迥然不同的李教官从来没有干涉他，只是轻飘飘的提醒了句，「别增加非战损。」

阿史那语气很冷，「不会要他们的命，也不会缺胳臂少腿。」

在冬末时，阿史那教官建立起他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吸引了所有学员的仇恨值。不过继几次盖教官布袋未果，反而让教官打得鼻青脸肿的冲突后，学员只能敢怒不敢言。

这种民族仇恨加上教官仇恨几乎要导致天怒人怨的顶点时，一直默默观察的李瑞才放出阿史那身世的解释。因为是对兰鸯解释的，所以增补得宛如演义话本，简直感人肺腑荡气回肠，大大的降低了仇恨值。

连最恨北蛮子的那批民族主义者，都找到了良好的藉口－－阿史那教官是突厥人，不是北蛮子。

于是，这个北蛮子精英斥候，正式被所有学员默默的接纳了。

阿史那对此有了慎重的表示。他对李瑞说…「混帐！」

李瑞摆了摆手，「不用感谢我了。咱们教院就是个大家庭，忒包容的。我知道你个性别扭…」

差点被气死的阿史那憋了半天，用突厥语骂了一刻钟，最后才用汉语说了声，「屁！」

李瑞根本没当回事，还是笑咪咪的。

被恶狠狠的坑了又坑，看到坑还不得不跳下去的阿史那，恼怒异常的在开春时回返了。只能说个性决定命运，诚不我欺。

他本来是发誓再也不去被李瑞耍的。但离开那个令人憋闷的刺青女子，他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貌似严肃，事实上胆大包天的李教官。

太令人郁闷了。

23

长庆二年后，边关开放互市。除了严禁铁器外，其他无太大限制。

但北蛮子学得很快，也很狡猾。他们愿意交易牛羊，但马匹却用驽马充数。

即使双方互有防备，隐有敌视，但原本偷偷摸摸的走私终于可以摊在阳光下，甚至受军方保护，的确大大缓和边境的紧张情势。

受创甚深的北蛮子诸部落，没有能力组织大规模的打草谷了。但有些过不下去的小部落，偷偷摸摸的越过边境干一票，却没办法禁绝。只是规模已经成了马贼盗寇一流，在日益精进的斥候网中，往往可以全歼于境内，危害不算大。

也因为如此，山头林立派系分门的军方，才会对这些斥候们的「私下勾结」睁只眼闭只眼。

用教院的名义，所有在教院学习过的学员，都成为斥候网的一部份，缄默的互相交换情报，用狼烟、烟火、记号、传鼓、驿站，用最快的速度传递入寇情报，由相对应的部队尽快剿灭或驱逐。

连阿史那都被纳入这个情报网中。

他皱紧了眉，看着冲天狼烟，还是请了假，去处理「私事」。

毕竟那些放狼烟的笨蛋孩子，也是他的学生。

但他实在越来越不解。李瑞已经超过她的本分太多太多。如果她是个男人，说不定会好一点…顶多就是另一个楚王罢了。

可她是女人。和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一样，都是女人。

照那个皇帝对边关的处置，他敢肯定，不如李瑞很多很多。但李瑞经营六屯，却不只是会打仗而已。

他想起被他父亲砍头的宰相。不就是因为…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举国只知有宰相，不知有皇帝么？

明明是个聪明人啊…为什么把自己放置在如此险地？

第二年的深秋，他还是骑马去了贤良屯。

李瑞微笑着欢迎他，阿史那研究似的看着她脸上的刺青，「…为什么？」

「唔？」李瑞微眯着眼睛，「刺青？」

「你是想死，还是想当皇帝？」

李瑞张大了眼睛，环顾四周。幸好她准备带阿史那去牧场瞧瞧，这条路很是荒僻。「喂喂，就算是很生气，也别这样杀人不用刀嘛。」她有些不高兴了。

可惜，阿史那不是个容易呼咙的人。

望着飘然轻舞的初雪，李瑞搔了搔头，驱马领他去牧羊人的小屋，燃起篝火，省得冻死在雪地。

「呃，这话儿，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她闷闷的取了茶壶装满雪，搁在火堆旁。

「你又不是我的主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阿史那鄙夷的回答，「不过你若诚实告诉我，我就不再提。」

「嘿，阿史那，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强的好奇心哪。」

「别转移话题。」

「………」

李瑞有些发闷，为什么这个厉害的突厥人，这么难呼悠呢？

「圣上很贤明，我怎么可能有其他心思？」她硬着头皮回答。

「哼哼。」阿史那冷笑，「贤明的皇帝会大裁边军吗？那愚蠢的女人！北蛮子不是灭绝了，只是吃了个大亏。楚王打这一仗，顶多保十年没事。十年以后呢？怠惰十年的士兵，可还记得怎么拿起弓箭？…」

他的眼睛缓缓睁大。「所以…所以你才在撒火种是吗…？」

「有点儿。」李瑞漫应着，神情严肃起来，「但你不要把皇帝想得那么糟糕。她也是没办法的。大燕立国已经三百余年…内政的问题很严重。战争，不是将士用命就可以了，事实上，战争就是打钱。」

其实，大燕在丰帝时已经有日薄西山的倾向了。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王朝，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已然盘根纠结，啃噬着王朝的生命力。若不是历代强力辖治世家，那还有豪族之祸…

累积沈痾三百余年，不转变不成了。

若不是慕容皇后共治十年，之后又登基为凤帝，因为土地兼并过甚导致的民变早赤焰遍地。这个心思灵活的凤帝，一面减免地赋，一面任用酷吏抄豪强的家产，同时鼓励工商，从中获取大量的商税，才有钱整兵备武，靠着楚王这把天子之剑，力拒北蛮。

但女帝登基，需要文官的支持，所以她一直容忍士人阶层，优待武将，对许多结党、贪污等等问题，暂时的视而不见。正因为她是个强势皇帝，所以这些问题可以压抑下来，让她任内呈现中兴的气象。

可只是暂时搁置，不是不用处理。这个问题，最后落到翼帝的手上。

「皇帝是多疑了点…」李瑞苦笑，「但你想，一个当了二十几年皇太女，臣子天天想把她赶下去的皇储，又有一个这么英明神武的皇娘…她哪能不多疑？北蛮子打仗，越打越有钱，可我们跟北蛮子打仗，可是越打越穷…」

李瑞哑然片刻，搔了搔头。总不能跟个外国人讲，在翼帝初登基时，有个皇兄在外手掌重兵，是件很令她戒慎恐惧的事情。

「内政的问题，不处理不行了。我想皇帝是想打时间差，只要求得十年平安，就能安内。之后就能腾出手来攘外…」

「想得是不错。」阿史那垂下眼帘，「但凡事都能预料么？」

李瑞安静了一会儿，苦笑两声，「所以，那就是臣子的责任。」

这也是为什么，楚王和她都默默接受，从不多言。

阿史那一直没说什么，只是双眉越蹙越紧，越发恼怒。

李瑞明明可以不要对他解释的。明明可以不用说得这样清楚。但她如此坦白、推心置腹…对一个外国奴隶。

他很火大，非常火大。

这该死的女人又挖了一个大坑，而他又不得不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