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59)

作者:十方锦 阅读记录

她从餐椅上跳下来,等铃声响了五六下,才接通电话,里面传出纪寒铮喑哑的声音:“为什么不联系我?”

玉锦拿着手机呆立了几秒,才淡淡地回应:“我为什么要联系你。”

难堪的沉默。信号另一端的纪寒铮很平静,话语却像一道惊雷:“项目出事了,砸死了人,如果被砸死的是我,你是不是就解气了。”

玉锦一惊,心砰砰地急跳起来,“你在哪儿,我马上到。”

纪寒铮的居室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应该是久未通风,再加上主人突然离开,食物没有及时倒掉,混在一起酿出的怪味。

玉锦进来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听到她的脚步声,却丝毫未动。她在旁边坐下,问他:“怎么回事?”

纪寒铮抬起头,面部露出来,玉锦被吓了一跳,他两鬓是淡青色的胡茬,不知道多少天没好好刮了,下颌骨的线条也更加明显,因为消瘦。

他点了一支烟,烟雾散开,一口气才长长地舒出来。“工地上的防护网破了,没人发现,就没及时补,一根钢管从上面滚下来,把下面搬砖的人当场砸死了一个。”

“……然后呢?”

“我被警方带走了,在那儿呆了7天。”纪寒铮拧灭烟头,对玉锦笑了笑,大酒窝又浮现出来,可头发却是凌乱的,眼睛下面蒙着一层明显的灰紫色。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玉锦心乱如麻,烟灰缸里烟蒂堆了五六个,和水渍混在一起,狼狈而脏污的一小坛,这在纪寒铮家里是极为少见的。她狠狠地感到自责,其实,从接到纪寒铮的电话她就开始自责了,因为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激愤,为此她很难过。

“你又不知道,有什么好道歉的。”纪寒铮说。

“事情处理好了?”

“还没有,暂时给了家属一部分赔偿,但是还不够,闹得很凶,后续的还得抓紧跟上。”

“你是刚回来吧?吃东西没有?”玉锦忽然想起来。

纪寒铮摇摇头,“也不太饿。”

虽然这样说,但意思是明白的。玉锦到厨房,很快给纪寒铮煮好了一碗面。她负气走的时候,冰箱里还有一点青菜和香菜,现在已经全部蔫儿掉,变成了脱水的一小团,好在还有鸡蛋和真空包装的牛肉,她煮好面,又在面上盖了煎好的太阳蛋和切片牛肉,卖相顿时好了不少,热气腾腾地端过去,纪寒铮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人有了活气。

没多久,天色就坠入了黑夜。纪寒铮冲了澡,穿着睡衣靠在床头。窗户没有关严,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碎发零乱地覆在前额上,被漏进来的小风吹着微微拂动,玉锦和他并肩靠在床头。

没有开灯,四周安静,只有夜气在卧室里流动。

纪寒铮憔悴的神色并没有马上转过来,玉锦以为他是在“里面”吃了苦,纪寒铮却摇摇头,说:“你信命吗?”

玉锦一怔,“以前不信,这几年有点信了。”

“那你比我走得快几步。我以前不信,这两周才忽然信了。”

“为什么?”

纪寒铮挺挺腰,让身子坐得直了些,“砸死的那个工人,家里是渔民出身,往上数好几辈儿都在海上打渔,你知道,他们和我们北方的农民一样,很苦,风里浪里的,比农民也更危险。”

“我知道。”

“到了这个工人这一代,哦,他叫梁少波,居然天资很好,学习很不错,父亲就不舍得让他打渔,一门心思供他读书。梁少波的成绩也一直很稳定,这家以后出一个大学生,应该是没问题的了。可高考前的三个月,他父亲突然开始身体不舒服,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胃癌晚期。这家人就慌了,可还是瞒着梁少波,怕他知道了影响学习。”

“然后呢?瞒住了吗?”

纪寒铮顿了一下,“这就不得不说到命了。他父亲化疗一次之后,不堪病痛的折磨,也不想让家里人再花费巨额的医药费,吞农药自杀了。”

“怎么这样?……不能捱过儿子高考之后再想办法吗?”

“可能那个时候就是绝望吧,拖一天就得多花一天的钱,也可能生病的人精神恍惚,总之是没有理智了,不能再按常理去推断。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梁少波还是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高考就落榜了。”

“他成绩好,再去复读,也还有机会。”

纪寒铮摇摇头,声音里透着一股悲凉,“没有机会了。他母亲受不了打击,一下子病倒在床上,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父亲治病也欠了不少钱,他那会儿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哪儿还有心再读下去?他只能出来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儿。好在他肯吃苦,不惜力气,别人干一份,他恨不得干两份。后来,他母亲身体也好了些,就在他的工地上找了一份工,帮着做饭,这样干了三四年,家里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可惜啊,好日子不长,又出了这样的事。”

玉锦静默着,结果是已知的,但还是无比难过。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结局就像是被写好了一样,无论怎么走,走哪条路,都翻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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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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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寒铮拥着玉锦的胳膊抽出来,点了一支烟,烟火袅袅升起,他却不怎么吸,任由细白的烟灰一点点掉落在床头的小碟里。

“在里面的几天,我想了很多,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没有考上一座不错的大学,是不是也会像梁少波这样,永远做一个地板阶层,永远没有向上走的可能?”

像是有什么浮在空中的泡泡突然被刺破了一样,玉锦恍然,她没料到纪寒铮会这样共情,是了,她差点忘了,他也出身贫寒,在太行山的重重包围中。而他是那样的聪慧,有着那样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有和谐稳定的家庭,厄运也没有来打扰他,他才能借着高考这个跳板翻过命运的大山。

可这么艰辛的路,才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如果没有后来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有少年得志的纪寒铮呢?

英英,是的,英英。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他命运的齿轮才开始真正转动。

不知道以他的聪明,他的敏感,此刻有没有也想到那个名字?

纪寒铮见她不说话,抽出一只手,过来摩挲她的头发,“这个话题是不是太大了?”

玉锦将被子朝上拉,给纪寒铮盖住胸口,“聊聊蛮好的,毕竟每个人都时刻活在其中。”

他笑了笑,“那你说,我们两个算命好呢,还是命苦。”

她看向他,默了片刻,把头转过来,才淡淡地笑着说:“你命肯定不苦的,纪先生。”

纪寒铮苦笑一声,“我都差一点牢狱之灾了。”

“我觉得你还是比较幸运的,真心话。”她想了想,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是披荆斩棘的哥哥,过去那么辛苦都过来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纪寒铮抬身将烟头拧灭,对玉锦说:“男人身上责任重,特别是家底像我这样的,每迈一步都很费力很费力,跟幸运能扯上多少关系?我只盼着衰神别再来找我就行。”

玉锦思绪繁杂,说不出话来,默了半天,轻轻地说一句:“睡吧,不早了。你前一段一定没休息好,回来好好歇歇。”

纪寒铮一笑,“现在的情况还怎么好好歇呢,头发都要愁白了。”

玉锦安抚他:“也不能愁坏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窗帘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中,她看到纪寒铮扬眉,他的脸棱角分明,像是一尊散发英气的雕像。“放心,就这么认命不是纪某人的特点。”

他滑入光滑细腻的天丝床单和凉被之间,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梁少波的事,在恒信是一枚不小的炸弹。梁家还有寡母、妹妹,在家族一干人等的怂恿下,几十口子人,隔三差五扯了条幅,到恒信的大楼前面静坐。梁父病重的时候梁家连钱都借不到,到这会子,见利眼红,连不相干的亲戚都出来了。前呼后拥地折腾了三个多月,总算如愿以偿,梁家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此事算是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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