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婴海蓝(7)

接着,今晚的第二次,她再化身成为了石雕。

“果然是你。”

依然是同高壮硬硕的身躯、严肃直板的威猛面孔形成了极鲜明对比的淡淡的悦耳男音,依然的那直直注视着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脸的漆黑双眼,依然是微微蹙着的墨色浓眉,却,多了一点点的——开心!

开心!

头皮炸也似的痛起来。

这一次,她知道,她再如何的巧言令色,她再如何的场合如何的表情,她都——在劫难逃了。

“那晚的女子,果然是你。”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前,举掌摘下她头上的布巾,及肩的秀发倾泻而下,衬得她原本又黑又瘦的小尖脸竟然奇异地妩媚了起来!“如果不是我有耐心,只怕真的就给你混过去了呢。”他低笑出声。

她却是笑不出来啊。

又黑又瘦的小尖脸逐渐地脱离石雕的控制,皱成了一团。

什么也不用再装。

她知道,她这些年来的努力,真的什么也不能算了。

第三章:

“自赎自身?”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吃惊地望着她,明亮的大眼瞪得大大地,似乎在看神志不清的白痴一般。“当初我劝过你,不要一下子卖断一辈子,免得后悔,可你不听,想也不想地便签下了终生契!而今还不到短短的一年啊,你竟然真的要反悔了吧?哈,早知现在,你又何必当初?”

“管家老爷,您到底同不同意?”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莫名的恼怒快要将小尖脸充成了圆圆的圆球,她咬牙哼一声:“当初的文契上并没写着不许人反悔吧?算我的错!哪,这是我在府中这些月收到的俸银,我如数奉还!我就算白白做了一年的工,行不行?只求你大发慈悲救苦救难,就点一下头,饶过我吧,将我当初签的卖身文契还我,行吧?”

“虽然当初卖身文契上没写着不许反悔,可是——”

“可是什么?”好悔啊好悔!早知今日,她真的绝对绝对不会有当初的一时头脑发热啊!当初她只想着如何一辈子地脱离楼子,如何一辈子地要母亲们寻自己不到,如何——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糟糕的时候啊!

“可是,根据咱们卖身的行规,如果卖身到半途反悔了——”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迟疑地望她的背后一眼,慢吞吞地道:“如果半途反悔了,是要赔雇主银子的。”

“啊,无妨!您说该赔多少,我答应就是!”

“其实也不多——”咬牙,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狠心地伸出一个手指头。

“翻倍?”她有些欢喜起来,“我完全同意!”

“不是的——”

“十倍?没关系的!”手伸进腰上的荷包,她笑眯眯地开始往外掏银子,“我一月的俸银是大钱五百文,这一共是十一、啊,就算是一年好了,一年是大钱六千文,合成银两正好是六两,它的十倍则是纹银六十两,哈,我这里有七十多两呢,完全够了!哪,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给您!我的卖身文契呢,可以还我了吧?”

“小冯——”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直直地瞪着她的背后,为难地再摇摇头。

“到底是要我赔多少,您直接说行不行?”别的没有,惟有这白花花的银子,嘿嘿,她还是有着一些些的。

“按着行规,如果雇主家说不用你了,你自然是一文钱也不用掏的。”终究敌不过这可怜的小冯背后的冷冻眼神,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哭丧着俊美的面皮,很抱歉地继续说:“但如果是咱们反悔了,按规矩是要赔付雇主家——所签卖身文契的——百倍的!”

“百倍?”她倒抽口气。

“是、是啊,百倍——”再小心地看她背后一眼,他垂下头,自觉很羞耻地编着生平第一次的瞎话:“你签的是终生契——就按五十年好了,一年是纹银六两,五十年则是纹银三百两——再加上期满后府中送的养老银两——这一辈子你只要在咱们府中呆足了五十年,就会得到手的银子一共是纹银——五百两!”

她突然觉得额头凉凉地。

“这五百两的百、百倍就是、就是、就是——”他用力握拳咬牙,大声地说出准确答案来:“小冯,如果你真的决定要离府,你就拿纹银五万两来自赎自身吧!”

“五万两!”

他要她的性命还比较合算!

“这里是土匪窝啊,管家!”这时候,她可再也拿不出平时花言巧语来,一双总细细眯着的凤眸一下子瞪得大大圆圆地,她纂紧拳头,“当初你怎么没说这些!我怎么不知道卖身为奴的行规里有这样的东西——哈,五万两!”如果这样,她当初还真的不该从楼子里跑出来呢,不过一个小小的奴仆而已,竟然可以有五万两可套,那她楼子中那些从良了的漂亮姑奶奶们,岂不是已经给她赚下百万的家身了?!

“如果你掏不起,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吧!”再偷偷望她背后一眼,快成苦瓜脸的管家老爷一脸的羞愧,深深以自己为耻,“咱们这里可是鼎鼎有名的京师铜狮关府啊,寻常人想进来还来不了呢,在这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吃得饱穿得暖,你还有哪里不满的?”

“是啊,京师赫赫有名的铜狮关府!”就因为如此,她才肯卖身进来的啊。只可惜啊,可惜这里的确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吃得饱又穿得暖,却——

双膝突然颤颤地,她头痛得快要发疯。

只可惜——

只可惜——她不是来做欲奴的啊!

垂头丧气地转过身,毫不意外看到了那个一直板着脸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忍不住恨恨地磨磨牙,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过他身侧,她握紧了双拳。

....

时已近秋节,艳阳依然如她刚进府来时那般地高高悬于天际,和煦的秋风慢慢拂过,几声偶尔响起的马儿嘶鸣,给这寂静的院落添了些许的生气。

抱膝,席地而坐,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再也不见平日里的嬉笑活跃模样,而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

她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更不知她该想些什么。

甚至,连她盼望了数月的小枣红马儿的降临世间,也带不给她曾想象过无数回的欣喜开怀。

二十年。

笑着,跳着,流泪着,仓皇着。

二十年,她如此的过来,蓦然回首,却再也寻不出一丝曾经的踪迹,那长长而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眨眼而已的二十年,她的笑,她的泪,蓦然回首间,竟然宛如这拂面而过的微风一般,踪迹全无。

二十年啊,她的笑,曾是为了什么呢,曾经是为了什么而笑?二十年哪,二十年,她的流泪仓皇,又是因为什么呢,又是因为什么而仓皇流泪?

二十年,二十年,曾笑着的,却又仓皇流泪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什么呢?

什么呢。

果然是你。

多么简单简洁简要的四个字,却多么残酷残忍残暴地将她的二十年轻轻化为了过往烟云,化为了这秋日里的淡淡微风,拂面而过,再无踪迹,再无踪迹,再无踪迹!

她二十年来到底做过什么,她二十年来到底坚持着的什么!

她这二十年来,到底算是什么呢?

算是什么呢?

什么呢?

她这二十年。

哈。

果然是你。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曾费尽心机,曾费尽气力,曾以命相搏啊,二十年的到头来,却还是逃不脱这简单简洁简要、却又残酷残忍残暴的四字咒语啊,却还是逃不脱的啊!

凤眸,忍不住地闭紧,手遮额上,她无声而笑,笑得无声,笑得颤抖,笑不可遏。

二十年啊,二十年!

罢了,罢了,罢了吧!

薄薄的白唇,猛地弯起弦月也似的笑弧来,额上的手慢慢垂下,敛起的乌亮凤眸里,清幽幽的,似是世间最最透明最最纯粹的春日湖水,轻风儿小心地吹拂而过,却不掀一丝丝的涟漪,却不见一点点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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