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22)

「这是生产时的呼吸口诀吗?」粉红木格子门被人推得叮当响。

田安蜜昂起脸庞,看着海英走进医务室。他往门边的沙发落坐,盯住她。

「你不是出海了?」田安蜜挪动皮椅,起身绕出办公桌。

海英视线往她隆起的圆肚子扫,语气快快地道:「听说你的事,我能不回来吗?」那场再生医学研讨会後,他连闭幕宴会都没参加,比所有受邀与会的医师早离开加汀岛,几个月後,他在海上收到她被人搞大肚子和杜老师翻脸的消息。

「听说你和我舅妈吵架?」

「杜老师她只是关心我。」田安蜜随手拿杯子,倒了桌边的气泡矿泉水给海英,旋往沙发左侧的落地门,拉拉苍蓝色的长裙,高腰帝政线剪裁让她显出完全的孕味,手臂、脖颈却纤瘦如昔。

「好看吗?是何欣阿姨送我的。」她转一圈,让海英审视个够。

「孩子是谁的?」海英一语直道,不兜圈子。

田安蜜眨眨黑溜的眼楮,甜甜一笑。「你的。」

海英捏着手里的克林姆系列骨瓷马克杯,说:「好,生下来让我带,跟我住树屋,我不会再出海——」

「海英学长——」田安蜜转个口气,以令人无比怀念的方式称呼他。

海英凛着脸,等她忠实招供。

安蜜背靠着落地门框,任海风吹袭她的裙摆,嗓调悠缓地道:「海英学长,你觉得这件连身长裙的颜色像荆棘海吗?你去过荆棘海,对不对?加入无国界慈善组织有没有什麽限制?生过小孩的女人,他们收不收——」

「安秦被派往前线,不在荆棘海。」海英插道。

田安蜜神情一愣,柔荑反射地抚抚胎动的肚腹。

海英站起,走向她,大掌往她肩上放。「如果是安秦,有什麽不能跟我舅妈说的,她对安秦印象很好。」

田安蜜摇头,脸庞恢复笑容。「就是因为杜老师对他印象好,我更不能说——」

「这什麽话!」海英把手上的骨瓷马克杯交还她。「舅妈会吃了他不成?」

「杜老师很在意医师的品德——」

「得了吧。」海英对「医师品德」这件事从不以为意。「你打算连安秦都不告知?」

田安蜜喝口水,走回办公桌,摸摸桌上的口琴。「海英学长,生孩子是我自己决定的,而且你刚说他被派到前线——」

「就算他没被派往前线,你也不打算说!你一开始就不打算说!」海英强声强调地打断田安蜜。「你绝口不提孩子父亲——」

「你不也猜到了。」田安蜜歪头笑了笑,放下骨瓷杯,坐回皮椅中。她没跟海英说,她其实写了信给安秦,可没收过他的回音……原来,他被派到前线去了……

「要不是我猜中,你想随便赖给我!」海英愠怒了,一双大掌分按桌侧,拱起肩来。「我可不背这个黑锅!」

「那你到底要不要帮我照顾孩子?」她心平气和拿起桌上口琴,翻着入门书籍,继续研究。

「我总不能把孩子带到战场去找他——」

「你说什麽?」海英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上战场?」

田安蜜抬头笑瞥他表情夸张的俊脸一眼,垂眸,视线胶回书页上,一面软柔柔地说:「怀孕了没法长途跋涉,我本来打算生完孩子到荆棘海……可你刚刚说他在前线——」

「你以为前线是发线还胸线?想看就看得到,挤一挤就有——」

「挤一挤就有的叫乳沟。」田安蜜顺口纠正。

「我在跟你说话,不要看书!」海英跳脚,抽走她眼下的口琴入门。

田安蜜仰起脸庞,瞅着他。「我有在听——」

「你住口!」他吼道。

她眨眨眼,甜美脸蛋一片平静,但还是说:「你把乳沟说成胸线,会让人以为是医学上讲的胸腺——」

「我叫你住口!」海英气极了,手一伸,捂住她的嘴。

田安蜜眸光定如镜,映射他的怒容。海风穿进落地门拂撩他半长不短的发,田安蜜现在才发现,海英有一头和安秦差不多的波浪发丝,只不过安秦的还像云,随风飘得让她捉不着。

拉下海英的手,她低垂脸庞。从他另一手取回书本合上。「对不起,海英学长——」

「不要叫我海英学长。」海英泄气似地走向治疗室前的佛洛伊德躺椅,重重坐下。「你怎麽打算?」

「你会帮我照顾孩子吗?」她执起骨瓷马克杯,又倒水,一手握着口琴,再次走出办公桌椅外。

「你非得上战场找他?」海英烦躁地抓乱发丝。「别让人担心好吗?」

「嗯。」田安蜜点点头,移往海英面前。

「安秦忘记把他的口琴带走,我送去给他就回来——」

「你以为你回得来?」海英抬头。「那是战场!不是游乐——」

「我会回来。」她笑着,柔声说:「我才不会让我的孩子变成孤儿,我会陪着孩子长大,带他去游乐场。」

「你太天真了,安蜜——」海英皱眉。「我不想帮你照顾孩子,你给我乖乖待在加汀岛,连荆棘海都不准去。」

「你不是希望我告知安秦孩子的事?」田安蜜反问。

「我的希望不重要。」他答道。那个安医师既然忘记带走东西,就全留下好了。「你不是在看口琴入门?想学的话,我教你——」

「谢谢你,海英学长。」田安蜜把左手重新斟满水的克林姆系列骨瓷杯移向他。这杯子是他送她的——在她姐姐的葬礼过後,他返回加汀岛,像今天一样,直接到Segeh医务室来找她。

他当时说——

「我想给你一个吻,让你忘却悲伤。安蜜,记得,想哭的话,把眼泪集进这杯子里。」把克林姆系列的「吻」放在她办公桌上,他又出海了。

後来,她用这个杯子来插扶桑花,每天开心地笑得同这岛的岛花一样。

「你送我这个杯子,我一直忘记跟你道谢,海英学长——」拿着口琴的手按在浑圆的肚子上,田安蜜再将杯子朝海英递近。

水太满,溢了出来。

海英瞅眄她的眼楮,接过杯子,叹了口气。「我只问你——你要怎麽去?无国界不招收你这样超过——」

「我带她去。」一个嗓音止断两人交谈。虚掩的粉红木格子门叮当响得像是一种命运在催唤。

他们都转了个方向,看着走进那扇门的苏烨。

苏烨这一生最厌恶的,绝对是假仁假义做慈善。那女人,连儿子都不理不养了,做什麽慈善!

「我们不加入无国界慈善组织。」苏烨否决田安蜜的提议。

那是在一个月圆的星期四,隔天是黑色星期五,她儿子满六个月的日子,他们决定启程。

他告诉她,他已经是国际救援志愿队成员,只要有那支组织需要的专业技能,不用经过冗长的教育训练,他们会以飞快的速度签发战地许可证,让你去任何你志愿前往的危险地带。

世界火药库中心——图尼埃法尔,这个内战协议休兵、宁和日子永远加起来不超过十年的国家,真犹如田安蜜在历史资料读的,恐怖活动随时无预警上演,空气饱满烟硝味。

他们搭的船艇刚入港,岸上即是汽车炸弹冲破防线,射向军舰,截炸船腹,完全像电影画面的特效场景,就在眼前发生,轰隆巨响让他们搭乘的大型船艇成了小落叶震荡起来。

「趴下!找掩护!」有人高喊大吼。「退离舷梯!」

准备下船的志愿队医疗人员们全抱头压低身子缩靠船舷壁,田安蜜站在舷梯口,抓着栏杆稳住脚步,朝着爆炸的方位望去。

一排军舰似乎都陷入燃烧,连环爆炸不断,攻击式直升机一架一架升空,像蜜蜂成群出巢。

砰——砰——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声无绝。

「趴下!安蜜!」一股力道将她往後拉回船舷。

尖锐汽笛声响起,凄厉得犹如海天发出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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