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22)

那夜色是幅无景漆黑图画,残留几笔烟白,好似没将颜料涂均匀,侥幸留了希望之彩。

灯焰融聚,半暗半明中,佟绮璐下床往窗边,将熄灯罩盖住煤油灯,回床上躺下,她侧卧,躺成一个进门时丈夫的姿势,伸手关掉床边桌灯,让房里陷入完全的暗,这时,她感觉到怀孕以来第一次的胎动,轻轻地,她将手放回腹部,叹息着睡去。

等她醒来,外头似乎忙乱一片,没人来叫她出去帮忙。她从浴室待洗的衣物堆里,找出那顶因忙碌一直没清洗的染血贝雷帽,双手泡在冷水洗剂里,把它揉洗得洁洁净净,晾在旭日映射的窗顶下,闪着投降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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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这场复燃战火中,最早投降的人。

归途由佟奥罕安排,离开得顺顺利利,没受到任何刁难盘查,由此,佟绮璐知道,佟奥罕竭尽全力不让不幸再次发生在她身上。

她走的那天,叔叔派了人搜医疗所,进驻两中队人员,摆明监管,暗里预防其它军团突来的查扰或更大、更激烈的动作。

叔叔说:“我让你没了父母,总不能再让你没了丈夫,他是你认为比我还重要的家人……”

她想起她刚和叔叔重逢时,她不看他一眼、不和他讲话,她打从心里认定他间接害死父母。战争很无奈,但她无法在理智上把事情做切割。

带着一种辛酸的难舍,回到荆棘海无国界地区。那个她和丈夫建立的家,里头有他们结婚以来一起布置的客厅和房间;露台花园里,他们种下的耐寒植物花卉,长得满片碧鲜缤纷,仿佛南国春天就在他们家。

回家这个早晨,她睡了一觉,冷醒了。

人家说,孕妇怕热,她反倒变得怕冷。她看着壁炉烧着烈火,供暖系统同时动作着,独躺在被窝里,暖意不来,睡意也全退了。少一个人的体温,不,孩子在她体内,她没少什么,可她冷,孩子是否也同样如此感受?她摸着肚子,觉得不行,她得去增些肯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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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没下雪,无国界港口码头区的冷雾薄散,云层挑高,天空泄出一丝绀蓝,好像太阳快旋出来了,空气那么净透,鸥鸟鸣啼格外嘹亮。

“妈妈,这是什么鸟?”

一名母亲牵着包得圆滚滚的小男孩,走在无国界慈善组织的青羽广场,正往路边停车处靠近。

“妈妈,那个鸟是罄爷爷老大鸟吗?可是那个鸟没有绿绿耶……”小男孩拿着一根绿羽毛的胖胖手朝天空挥指,稚嫩嗓音不停地嘀咕着。“妈妈,那个鸟为什么没有绿绿?那个鸟的翅膀好大好大喔!妈妈,那个鸟在吃鱼耶!那个鸟叫什么名字呢?妈妈——”

“妈妈不知道,改天再问希德叔叔——”

“现在好吗?”小男孩反身,脚步不再与母亲同向。

“小晃!”那母亲像个时髦明星,牵一只不听话的顽皮小狗,本来走得顺顺地,突然被反抗似地拖扯了几步,高跟鞋叩叩叩地响出一串短促声,她才定住,将孩子拉回,娇怒地教训。“现在不准提鸟事!我们要去吃饭,然后回家整理行李,改天再问。”

小男孩不依。“妈妈骗人,改天小晃又不在了——”小手一抽,留下手套在母亲掌中,被衣物裹得胖胖的身体咚咚咚地跑掉。

“小晃!”那母亲一叫,看着儿子撞上行人。

佟绮璐扶住迎头跑来的小男孩。“要小心喔——”

小男孩仰起脸来,笑眯护目镜底下的可爱双眼,说:“对不起。”

“居晃!”那母亲气呼呼走来,抱起儿子,打了他两下屁股。

小男孩穿的雪裤太厚,根本不怕打,还呵呵呵地笑起来,当作母亲在和他玩游戏。

“再不乖——”母亲无限但书式的警告,小家伙听懂了,收住笑声。

“我跟阿姨对不起了。”

“蕊恩姊——”佟绮璐发出嗓音。

小男孩母亲——何蕊恩放下儿子,拿掉脸上遮寒的大墨镜,密睫一扬。“绮璐?!”

“好久不见。”佟绮璐颔首,唇畔微浅牵动一抹笑,柔荑抚摸小男孩戴着抽带风雪帽的头。“小晃长大了呢……”

何蕊恩沉吟盯着佟绮璐。她一身粉色轻便风雪衣,脚趿珍珠色防水保暖的订制宾恩靴,依旧是那个当年去她家参加儿子周岁派对的妍巧姝艳美女,只是眉宇透出忧郁。

“绮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何蕊恩问:“你和亚杰的任务结束了?我刚才从里面出来,没见到亚杰和那些男人开会——”

“他还在执行任务。”佟绮璐答道:“在那个我失去亲人的战乱国家……”

何蕊恩静了静,戴上墨镜。她听那些男人讲过,佟绮璐是松亚杰在战地捡到的孤女。寇希德更夸张地表示,那时佟绮璐就像破壳雏鸟,一眼见到松亚杰从此离不开他。

“绮璐,你自己回来吗?”何蕊恩牵起儿子居晃的手,揉了揉,倾低身子用那小手贴贴脸颊,确定暖了,再将手套戴回。

佟绮璐瞅着那母亲细心对孩子的一举一动,不禁摸摸自己的肚子。

“妈妈,阿姨肚子饿了!”居晃眼睛骨碌碌地溜转,瞥着佟绮璐的动作,贴心地对母亲说:“请阿姨一起去安爷爷那里吃饭好不好?妈妈——”

“好。你要是能这样随时随地乖乖的,什么都好。”何蕊恩握紧儿子的手,一瞧佟绮璐。“你有事要忙吗?绮璐——”她问,留意着女人双手覆在腹部的姿势神态。

佟绮璐抓回思绪,眸光定了定,看见自己表情茫茫恍恍的脸庞,映在何蕊恩的墨镜上,迟迟才指着对面旅店“等待太阳”,说:“我要到百货商店街买点东西——”

“那不急,先去吃饭。”何蕊恩打断她,红唇弯扬,绽放美丽微笑。“相信我,吃饭对母亲很重要——”

“吃饭!”居晃开心跳着。“要叫安爷爷把这个放在盘盘上!”扬着手上的绿羽毛。

“不可以!”何蕊恩抓下儿子在无国界慈善组织行政中心里乱捡的鸟毛。“妈妈刚刚说过吃饭不准提鸟事。”没收鸟毛,她对佟绮璐说:“瞧,皮得要命,我没吃饱点儿,怎么成——一起去吃饭吧!”

“一起去吃饭吧!”居晃童音高昂地重复母亲的尾句,没了羽毛可拿的小手拉住佟绮璐。“阿姨,一起去吃饭吧!”

佟绮璐笑了笑,点头,和这对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心头煦暖的母子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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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蕊恩说:“你知道我带小晃去做什么吗?”

佟绮璐愣了一下,餐叉停在装盛奶酪焗茄子的个人小餐盘盘缘,眼睛看向吃贝壳面吃得满脸酱汁的居晃。小男孩脱了厚重衣帽护目镜,清清俊俊的脸庞像极他父亲。

“阿姨——”感觉到佟绮璐的目光,小家伙歪歪头,笑开脸。“好好吃喔……阿姨——安爷爷做的贝壳好好吃,还有虾虾,小树——”叉起一个小孩普通讨厌的青花椰菜,咬一口给佟绮璐看。“绿绿的小树也要吃光光!才会头好壮壮!”小脸埋回餐盘中,继续吃安爷爷特别为他做的头好壮壮儿童餐。

“还合胃口吗?”何蕊恩轻啜香槟,美眄桌上的菜色。她点了三种面食、一个醋酿朝鲜蓟加蛋开胃菜、芝麻菜生色拉、两种焗蔬菜、牛肉卷、淡菜海鲜汤和芒果酱瘦鸭肉。

“嗯,很美味。”佟绮璐视线转回,瞅望对座的何蕊恩。

“那就好。”何蕊恩垂眸,笑着,摇着酒杯,鼻子凑近杯缘,像在回忆,又不像。“这种时期,口味会变,吃什么都不对,不吃又不行,吃得下最好。”她说着,又喝了口香槟,优雅地放下杯子,拿起口布擦擦儿子的嘴周,再任他重新吃得满脸,然后对佟绮璐说:“我带他去给居之样送离婚协议书——”

佟绮璐双眸明显一瞠,掩不住惊讶。

“别这么惊讶,”何蕊恩轻笑起来,俏皮地眨眨眼,柔荑拄在桌边,神情似在说悄悄话。“这可是我掌控他的办法,很有效的——只要留那东西,他就会回到我身边,安定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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