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尽欢(205)

远远瞧见慈宁宫的抱厦后头绕出来一个人,着曳撒,系鸾带,边儿上太监佝着腰给他撑伞,自己身上湿透了,伞盖还是不偏不倚遮在他头顶。

雨串子连绵从屋檐落下来,在地上积成一个水洼。低头朝下看,水面的倒影里映出隐绰的半壁宫阁,皂靴落上去被踏个粉碎,仿佛成了一片破碎的蜉蝣旧梦。

谢景臣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眼风一乜,那小太监霎时弓腰退了下去。他接过伞,拿巾栉揩了揩方才被人握过的地方,复又提步朝前头走。刚走没几步,前头一个抱拂尘的团领小太监的朝他疾步过来,到了跟前一揖手,沉声道:“大人,赵公公邀您往华豫池一见。”

丞相面色寡淡,闻言只微微一笑,漠然道:“赵公公要见我,所为何事?”

小郑公公抬起头来瞧瞧觑了眼,摇摇头,神色间甚是恭谨,“回大人,公公倒没说是因为什么事儿,不过奴才估摸着……”他眯了眯眼,压着声儿道:“总和宫里才出的大事儿脱不了干系。”

才出的大事儿?谢景臣不由多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十五上下,生得眉清目秀,倒是太监里头难得的干净人。他的目光在宝德面上打量一阵儿,又淡淡道,“你倒是耳聪目明。”

这人说话的时候语意莫名,令人无从分辨喜怒。小郑公公心头一阵慌张,连忙拱手道:“是奴才失言,奴才不该多嘴,万望大人恕罪!”

他却一哂,“若我没记错,你叫郑宝德是吧?”

“是,”宝德惶惶然拂尘在臂弯下方晃晃悠悠,“奴才贱名,大人叫奴才小郑子便是。”

“我向来赏罚分明,你不必这么怕我”丞相笑容浅淡,提步往华豫池的方向走,并不回头,口里却漫不经心道,“你对帝姬忠心耿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心上人。但你若敢有半点异心,金玉可就活不成了。”

最后一个字眼儿飘进耳朵里,他人却已经连影子都瞧不见了。宝德大惊失色,以为自己眼花,便拿两手使劲儿地揉眼睛。然而定睛再看,前方一片空空荡荡,只有漫天的雨丝倾斜着往下落。

小郑公公哪里见识过这阵仗,当即吓得冷汗淋漓双脚发软。他干咽了口唾沫摸脖子,惴惴道,“这到底是人是鬼啊……”

华豫池是东西六宫里的偏远处,在丽景轩往西的位置,是一方引了活水的湖泽。宫中池泽不少,内廷娘子的日子难熬,闲暇时候便喜欢呼朋唤友泛舟湖上。然而华豫池却是个例外,这里常年冷清,甚至连从周遭路过的行人都很少。究其缘由,无外乎是一些和神神鬼鬼沾边的事情。

据说先帝在位时曾宠爱一位娘子,后来那女子遭人陷害,被先帝打入冷宫。她痛苦不堪,投入华豫池自尽,到了后来,这方湖泽每年都会死人。便有传言,那娘子阴魂不散化作水鬼,年年都在华豫池找替身。

然而撇开这些东西不提,华豫池也是个风光秀丽的佳处。水碧绿如洗,人站在岸上往下看,能瞧见嬉戏的锦鲤,往来翕忽。天气好的时候日光照拂,鱼儿的影子便映照在水底的石头上。

然而再好的风光也多的是人无心欣赏。春意笑立在湖中央的亭子里,周遭全是细密的雨箭,射|入湖水中溅起浪花无数。手里捏着几本簿子,全是各局各监照例送给掌印过目的记册。

他合着眸子捏眉心,攥着簿子的手一寸寸收拢,只觉得心头乱得像团麻线。方才乾清宫的事儿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什么劫数什么替国受难,全是狗屁!说欣荣死了,他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自己跟在谢景臣身边的年岁也不算短,一场火将什么都烧了干净,人已经面目全非,什么身份还不都凭人一张嘴!

心口那方像被活生生给刺了一刀,痛得他直不起腰来。不是没想过谢景臣会对她下手,他也有防备,皇陵里外全都撤成了他的人,可是千算万算,他发现自己还是翻不出别人的手掌心。他就像个小丑,自以为足够与人周旋,到头来还是被压在了五指山下,甚至还赔上了欣荣!

她那样娇弱的姑娘,如今生死未卜,也不知会遭遇些什么,他难受得无法自持。垂下眼看手里的簿子,他忽然感到无比厌恶,扬起胳膊便要将手里的东西给扔出去。

忽地,一个声音风轻云淡,“彤史记档事关龙裔,赵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自然不能有半分的马虎。”

春意笑身形骤然一僵,侧目去望,那人就立在他的身后,面容漠然,举手投足都从容优雅,仿佛高贵与骄矜都从骨子里渗出来。

上一篇:心尖上的你 下一篇:上嫁

弱水千流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