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十五年(117)

这一年春夏学期开学的时候,柳蓉就多了一个室友。

那位晒得好像窑洞里黑煤球的妹子,炮弹一样地冲进来,行李扔在门口,“咣当”一声,然后在柳蓉的目瞪口呆里,扑上来抱着她就开始哇哇哭。

柳蓉莫名其妙了足足一分多钟,才认出这个人是顾湘。

那个当年和她一起在山沟里分享过一个寝室的苗家妹子——她们又到了同一个寝室,可惜当年的另一个室友已经被挂在墙上一年多,恐怕蜘蛛网都要结一层了。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蛮幸运的,起码还活着。

顾湘哭完,把眼泪抹干净,吸了一下鼻子:“我休学了,一整年,刚回来。”

柳蓉就问:“怎么了?”

顾湘麻利地把行李摊开,东西都摆放好,从包里掏出一打乱七八糟的明信片、剪报和照片:“也没什么,就是有点想不明白。”

她用热毛巾在脸上敷了一下,铺好床铺,面对着柳蓉坐在她自己的床上:“我小时候,听说‘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从来没当过真,后来我们那辆车出事以后,我就觉得不对了。你说我们做的是好事,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

柳蓉沉默着没接话。

好人没有好报的案例很多,有的人一辈子帮助别人,到最后自己要么早早夭折,要么晚景凄凉,有的人一辈子收养孤儿,到最后自己的孩子也成了孤儿。说句玄乎一点的话,六合之外,圣人不言,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就是因为看不透天命。

“你不是被接回家了么,我们那时候心里都特别不好受,他们有几个人去看过李琦,我没敢,你说那个丫头咋咋呼呼的,满嘴都是‘三次元’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她要回‘二次元’去,结果就真的……”顾湘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抿抿嘴,足足沉默了有三分钟,才算把眼泪憋回去。

“后来学校统一组织我们去看过心理医生。”顾湘说,“也挺扯淡的,不知道他们从哪找来的砖家,一口一个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障碍那个障碍的鬼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好像不把那堆名词都拿出来溜溜,就对不起他拿的出诊费似的。然后我们回学校上课,半年发生了好多事,我每天坐在教室里,没心思听老师讲课,就是在那里想好多事,想不明白。每天上网看新闻,看见这个富二代穷二代又是杀人又是车祸的,看见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哪个企业家又为富不仁又侵权,还看见好多人对骂、维权……”

“我就觉得弄不清楚了。”顾湘说,她想了好一阵子,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似的,“我觉得……很困惑。我活到这么大,受了这么多年主流教育,高考考了我们县第一名,成了我们家第一个上名牌大学生,我觉得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到那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房间里脱下了鞋,光着脚丫踩着一双拖鞋,柳蓉的目光就落到了她明显也黑瘦了好几圈的腿上,忍不住问:“那是怎么弄的?”

“哪个?”顾湘一低头,然后笑了,指着自己脚上七上八下大大小小的伤痕说,“光荣伤,有些是走路走的,有动物咬的,有摔的,各种原因——这还有呢。”

她把浓密的头发撩开,侧过脸,让柳蓉看清她耳朵附近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个泛白的疤痕,顾湘满不在乎地一笑:“这个啊,是走到一个治安不大好的小地方,被小混混们劫了,我就左板砖右钢管跟他们干架,不小心被弄上的……当时头破血流还一副要挖他家祖坟的架势,硬是把那帮孙子给吓跑了,哈哈。”

柳蓉就问:“那你想明白了么?”

“明白了呀,不然我就不回来了。”顾湘双手撑在自己身侧,露出手腕上突出来的骨头,微微歪着头,哭过还在泛红的眼睛里慢慢浮现出一点笑意,“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对错,有好多人,一辈子什么都不明白,也照样活得高高兴兴,有的人凡事都要求个明白,一辈子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净顾着钻牛角尖了,也是遗憾。”

“活你自己的,做你自己觉着对的事,我看就行了。”她总结说。

活自己的……

柳蓉笑了笑,没有评论,顾湘说得对,她自己觉着自己任性出走的这回事是有价值的,那就行了。

她们俩一起过上了和下一届一起上课的日子。期中刚过的时候,年纪思政老师找到了柳蓉,大意是让她准备一下,学院打算让她作为本年的“感动C大代表人物”。

柳蓉想了半天,没觉得自己做过什么特别让人感动的事——虽说她的腿是在一次支教途中出的意外,可这又不是出于她的本来意愿,她没那么高尚,要是早知道去一趟山区就要丢两条腿,那绝对是打死她也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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