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浓,胭脂乱(150)

然后,他的嘴角隐隐上翘,他的号啕渐渐变了节奏。

泪流满面的哭相忽然变成了泪流满面的笑颜。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老天爷竟是这样地厚爱他啊,他的孝子做到头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俯下身,他低头和陈文德贴了贴脸,然后摇晃着爬起身,一边狂笑一边转向了茉喜。

茉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指教她,可是在一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小武的心思。明白了,但是不动心也不动情,只默默站着,等小武笑够、笑完。

从来不失态的小武,偶尔失态一次,也非常短暂。

狂笑很快被他收敛成了微笑,是悲喜交加的微笑,非常克制,只笑在了嘴角眉梢上,喜是真的,悲也是真的。这样的悲与这样的喜一起夹攻了他,让他几近疯狂,可是和茉喜一样,他能挺住,他还能忍。

将地上的皮箱提起来放到茉喜面前,他简单地吐出了一个字:“钱。”

茉喜一点头,“嗯。”

小武直起腰,又说:“他死了,你跟我走吧。”

茉喜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跟你走,从今往后,我不跟任何男人走。可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

小武也笑了一下,“好,我跟你。”

茉喜举目望天,看天是黑的,雪是白的,乌云边缘有光,云上仿佛驮了无尽的火。

“有没有什么好地方……”她轻声开了口,“最新鲜、最热闹,能让我忘了这里的旧人、旧世界?”

小武想了想,随即反问道:“上海怎么样?”

茉喜转动眼珠看向了他,声音很轻很哑,然而字字句句非常清楚,“好,他本来也想去上海,他去不成了,我去!”

说完这话,她抬起手,用冻僵了的手指从领口中勾出一根丝绦。丝绦连着个小小的香荷包,小荷包里藏着万嘉桂留给她的小纸条,是她这几年留不住扔不出的宝贝。攥住小荷包用力地向外一扯,她将旧丝绦生生地扯断。低头看了看掌中的小荷包,她缓缓地一眨眼睛,然后将手一撒,让小荷包向下落入了雪中。

小武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环顾四周,然后迈步走到了一具尚算完整的尸首跟前,弯腰伸手抬起对方一条腿,很利落地扒下了一只棉鞋。

将另一只棉鞋也扒下来,他拎着这双鞋走回到茉喜面前。在大雪地上单膝跪下来,他低头托起了茉喜的一只脚。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她脚上湿透了的袜子,他一甩袖子垫了手,用力擦了擦茉喜脚上的雪水冰碴,然后把棉鞋套到了她的赤脚上。

茉喜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看他给自己脱袜子穿棉鞋。第一个男人刚走了,第二个男人刚死了,第三个男人又来了。

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好一场漫长艰难的戏。

天黑之后,战场彻底地寂静了。

战场一角印了个黑圈,是新土被深翻了出来,又被重新填回了原位。

土下躺着陈文德。

这一年的春雪还没有落尽,夜风一猛,雪花也随之变得更狂。新土上面很快覆盖了新雪,新雪上面,很快又落了更新的雪。

于是在翌日雪停风歇的时候,万嘉桂与凤瑶再来,所见到的便是白茫茫一片洁净天地。积雪随着尸首起起伏伏,是无数白茫茫的新坟。

无论他们怎么找,无论小熙怎么哭,战场上都没有茉喜的影子。万嘉桂撒开人马往四周山庄村镇里去寻觅,然而,依然没有茉喜。

茉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这样干净,仿佛这个人间,她从未来过。

第二十八章 华灯起

一九二九年三月,天津,万公馆。

新年的喜气混合着新婚的喜气,万公馆即便不张灯结彩,也像是喜气洋洋地在一直过大节。凤瑶今年满了孝,被万嘉桂用披红挂绿的花汽车娶进了家门——如今这个时代,花轿是被淘汰了的,尤其这里是天津卫的租界地,分外摩登,他敢把花轿抬出来,就有洋人敢站在街边围观。

凤瑶几乎就是没娘家的,虽然也有几门亲戚可以请过来充当娘家人,但终究是隔着一层。凤瑶脸皮薄,也不好意思硬把人从北平接过来给自己撑场面。万嘉桂想要替她出面联络一番,可是未等他真启程,忽然天降一位大舅子,省了他许多的事。而这位大舅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年不顾妹子死活、携款私逃了的白家大少爷鹏琨。

鹏琨在外面浪荡几年,把手中财产花了个一干二净,风闻妹子这几年不但没有穷死,而且还成功地要嫁到万家去了,他审时度势,立刻以着兄长的身份出现,要送妹子出嫁。他是什么货色,万嘉桂和凤瑶心里都清楚得很,然而因为此刻用得着他,所以凤瑶暂时不提旧事,万嘉桂对他也挺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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